
【江山·见证】【家园】生而平凡(小说)
生而平凡(小说)
第一章
四川最南端的尖尖角隔着金沙江的云南地界上,有个叫己依的乡镇,再往南与万德乡毗邻。己依有自然奇观大裂谷,形成于地壳变动时期,两侧悬崖笔直,崖上有村庄。万德有那氏土司府,有几百年的彝族土司历史文化,一直绵延到五十年代。两地聚居着相同的民族,讲着同样口音的方言。
从万德到己依,直线距离只有20公里。两地间曾有古老的茶马道,靠大裂谷狭窄处的巨石垒搭。可别小瞧了这深山老林的地方,这条茶马古道起源于元代,曾是川滇茶马交易的重要通道。万德的土司也曾修过一条近五十公里的车马道直通往金沙江边己依热水塘独享温泉。这些早已成了历史中的故事和记载,无迹可循。如今人们的来往,得先起个大早坐上每天一趟的班车,盘山绕水往南一百多公里到县城,再赶上去己依的中巴,从另一条往北的四级公路爬行几个小时,天擦黑才能到。
崇山峻岭也挡不住外面世界的精彩,曾经热闹的历史更留不住长出翅膀的年青人。这些年从这两地走出去的孩子可真不少,走出去便很少再回来了,尤其是靠读书走出去的。那一年,偏偏有个万德青年杨一禾,从省城师大毕业后,分到了己依中学任教。
小杨老师不胖不廋,中等个,面色比本地人稍白一点。可能多年读书的缘故,略显文弱,戴个眼镜,说起话来轻声细语的,文绉绉的样子。刚离开熟悉的学校、同学和老师,独自来到这个与家乡无异却又完全陌生的地方,他内心敏感脆弱,还是那个恋家的孩子。
己依一条灰扑扑的土街五分钟可以走个来回,单位不多,年青人更少,学校的老师就那么几个,半数以上还都是本地人。杨老师除了上数学课,还兼着物理。平时忙着备课上课,和学生们呆在一起,觉得日子也过得简单快乐。周末无事,常去周边爬爬山,在己依这边最高的山头遥望,甚至可以看到万德那边走势熟悉的山峦。走过悬崖上的村庄田地,下到大裂谷边上,沿着村民简单修缮的石径一直往深处走。远远看着更深的谷底,百度搜索过多次的茶马古道大致的方向,巨石坍塌断裂,杂草树木郁郁丛生缠绕,看不出曾经有路的踪迹。不然,二十公里的徒步,算得了什么!正午出发,也许还赶得上妈妈做的晚饭。
杨老师最怕的就是三五天的小长假,回家往返路上就得两三天,留在学校又耐不住孤独和寂寞。而且一到放假,学校就不开火了,他只好去路边的小馆子对付吃食。
己依毕竟是乡镇,赶集的日子还是热闹的,又灰又窄的街道上有着几家馆子。平日里也没人,苍蝇嗡嗡地飞。唯有这一家,店旁架着个水龙头,下面支个大盆,时常有个姑娘忙出忙进,在哗哗的水龙头下洗涮着各种物件菜品。大盆里的水满了,她就手舀出来冲洗店前的空地和路面。店面有些年头了,但收拾得干净整洁,矮矮的四方餐桌擦得没有一丝油腻。小杨老师好歹是省城毕业的大学生,生活是有些讲究的。他没有多余的选择,就常来这家馆子吃饭。炒饭、面条、米线,实在馋了就点上一荤一素一个汤,味道真不错,价格也公道。店是姑娘的父母开的,老两口一看就是会做吃食的人,穿着利索干净,做事麻利。一来二去,姑娘也留意上了这个清廋文静的小伙子,知道他在中学教书,只不知他从哪里来。
国庆节收假前两天,傍晚时分,风尘扑扑的杨一禾从臭臭的中巴车上挪了下来,疲惫地又走进了这家馆子。他放下包,就着外面的水龙头简单清洗了下,姑娘无声地给他拿来香皂和干净的毛巾。小伙点了炒饭,姑娘麻利地炒好端上来。小杨老师大口吃,他赶了一天车,实在是饿坏啦。
姑娘在一旁,忍不住好奇,轻声开口问:“收假还有两天呢,咋不在家多呆会?”小伙轻言答:“家太远了,怕临时赶不上班车,错过收假上课,就提前回来了,车倒是不挤。”姑娘又问:“听口音和我们差不多么,家在哪?”小伙边吃边答:“万德。”姑娘停下手中的活计,“万德?看着近走起来着实远呐,你咋拐弯拐到我们这儿来了?”叹口气,返回厨房,不一会给小伙端来一海碗热腾腾的青菜汤和一个糊辣椒蘸水,又加料炒了些饭,加到小伙的盘子里。小伙低声道谢,埋头吃,这来自陌生人的些许温暖似曾相识,让他心生亲近。
后来他们渐渐熟悉了,他教他的书,她开她的馆子。一到学校不开火,他就到馆子来吃饭,该是多少,她就收多少,只不过总会给他多加些肉菜,总说是自家的东西不值几个钱。他过意不去,碰上店里有稍重的活计,也会搭把手帮着干点。一开始她称他杨老师,后来得知他比她小,就按当地称呼弟弟的方式,唤他“阿禾”。他有些羞涩却满心欢喜,家乡的亲人们也都是这么叫他的。他听见老两口叫她“阿芬”,便称她“芬姐”,她也脆生生地答应着。
日子就这样像金沙江水一样一刻不停向东流淌,转眼两年过去。小杨老师褪去刚出校门的青涩,渐渐成了学生们爱戴的老师,在师资本就缺乏的乡村中学成了青年骨干。他仍然爱去小馆子,吃上芬姐做的饭,和芬姐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常常是他讲着他的学生们,芬姐边做事边笑眯眯地听着,偶尔会帮他识别出谁是哪村哪家的娃,家里是什么个情况。他渐渐贪恋上了这种家人般的温暖。
第二章
万德和已依都是少数民族混居的地方,姑娘们一般都长得健康匀称,皮肤细腻,五官立体有型,头发黝黑浓密。芬姐也一样,朴素的样子很是耐看,笑起来的时候更是俊俏。杨老师甚至把日子过出了充实和愉快的感觉,对这个本就四处乡音的地方有了些许归属感。他甚至开始生出幻想,他和芬姐之间是不是有了爱情,和芬姐就这样在本地扎根生活下去,平淡也不失为一件幸福的事。
青年杨一禾还从未谈过恋爱。大学时也曾有过心生好感的女同学,但从不敢有半点多余的想法。大山深处的农家娃,懂事早,知道家里供他一个大学生十分不易。而且家里再难,倔强的父亲也不肯让他申请助学贷款,更不准他接受贫困生补助,只一个劲叮嘱:独自在外,做人要挺直脊梁,守好本份,踏实读书。四年的大学,他除了埋头苦读就是勤工俭学,最让他感到体面的就是各科成绩和年年的奖学金。临近毕业,几个老师都劝他继续读下去,一个老教授甚至拍着他的肩说:“小伙子,是个做学问的好料啊。”
如今的杨老师可再顾不上这些曾经的遗憾了,念头一旦生出,就象地里的韮菜一样一茬一茬往外冒,愣谁也挡不住它旺盛的长势。这让他头一次觉得一个寒假的时间如此漫长,好歹过完年,离开学还有一个星期,他破天荒地拎上家里新腌好的一块上好腊肉,急急赶回己依。
也是傍晚时分,小杨老师从那个破旧的中巴上跳下来,背着行囊拎着腊肉大步赶往那温暖的小馆子。天已擦黑,春寒料峭,小山风直往脖子里钻。眼见着馆子里透出的灯似乎没有往日明亮,门前的路上还有过年炸过的鞭炮碎渣。他扑通的心跳缓了半拍,但还是满怀期待地走了进去。芬姐没有一如既往地迎过来,只有老两口听见动静从厨房探出头来。
他们知道这常来的小杨老师,忙招呼他坐下,不一会给他端来满满一大盘炒饭和一大碗热腾腾的青菜汤,还不忘他配上个糊辣子蘸水。他有些局促不安,独自一人埋头吃了饭,喝了汤,站起来结了帐,拿起行囊和腊肉讪讪走到门口。实在忍不住了,回头问:”芬姐呢?”老两口瞬间停下手中的活计看向他,老头子哼了一声,转身进了厨房,老大娘犹豫着还是走了过来,叹着气说:“你还记着这死丫头呢!”大娘的声音有些哽咽,杨老师的一颗心提到了噪子眼,不知这短短一个月不到究竟发生了什么。
从大娘边埋怨边伤心的讲述里,才知道,原来芬姐一直谈着个男朋友,西安人,是个边防武警,也不知她是怎么认识的。年前退了伍,就来己依找芬姐。也不知他俩是怎么谈的,芬姐铁了心要跟着去西安。老两口外加亲戚朋友轮番劝说无果,老头子发了大火,年都未过完就把他们撵了出去。老大娘抹着眼泪说:“这死丫头可真不听话,老头子也够心狠的,这大冬天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来得及带,就跟着人家走了,去西安了。也不知这西安倒底是哪里。”
杨老师一瞬间楞神了!他不记得是否把那块腊肉给了老两口,更不记得是如何回的学校宿舍。他不知自己是伤心、失望、或是愤怒,还是别的什么。他只觉得这两三年里一直有一盆给他取暖的火灭掉了。在这偏僻的高寒山区,身心的冷让他捂在被子里还哆嗦个不停。
开学前这一整个星期,小杨老师没有走出过学校。他没觉得饿,但潜意识还是驱使他到校门口的小卖部买了几包上学期剩下的方便面。安静的校园里,太阳每天照常升起又落下,风依然把树叶吹得沙沙响。有月亮的晚上,他会出来走走,走累了就坐在球场边的台阶上。乡村的星空真美啊!静谧、深远、辽阔。满天亮晶晶的星星闪闪烁烁,好像在远远地对他说着什么。
他想起了家、想起了童年,想起了那些年的苦读,想起了考上大学时的骄傲与欣喜,想起了在省城的大学时光,想起了那些睿智从容的教授们,还有曾经的梦想和对未来的憧憬,以及曾经的年少轻狂、撞了南墙亦不知回头的热血和勇气。他不知短短这几年自己倒底是怎么了。走出如鱼得水的校园回归社会,倒让他时时手足无措了。他不知自己该立足于什么位置和地方,更不知该以什么样的方式过上自己的人生。他觉得自己都快成了后山的那棵老柿子树,就那么孤独地在田野上矗着,日升日落一天,春夏秋冬一年。除了深秋挂一树火红的柿子会偶尔引人驻足外,平时无人注意它的生机和存在。
他自以为芬姐的善意和彼时让他感受到的温暖就是爱情,可回头一想,他对芬姐却一无所知。当他笨拙地想以当地人的方式向芬姐表达自以为是的心意之时,芬姐早已不告而别,和男朋友远走他乡,他为此感到十分羞愧。一开始他感到非常难过,不知该生谁的气。芬姐尚且知道自己内心的追求,破除万难义无反顾地奔向远方的未知,而自己却自怜自艾地贪恋眼前的一点小温暖,更可气的是居然还想着过上和本地农人一样的安稳日子。和芬姐相比,他除了那点虚无的自尊和混沌迷茫,脆弱得就象个软壳核桃一样,轻轻一敲就碎成几瓣。
人常常会有些这样那样的经历,在某个时期的某处,也许会遇上一些人事,彼时彼地,彼此相伴同行,相互给予温暖和慰藉,象是同时走入了一个秘境,欣赏对方的角色和表现,共同携手打怪升级,一旦离开秘境回到现实,曾经以为的好感也就随着时日消失了。
读书人常常给人奇怪的感觉,外表看着呆呆傻傻,殊不知他内心在天人交战。“知识就是力量”,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之力量,往往在于精神境界上的韧性和信念上的开拓。多年累积的学识文化加上自身的思考求真,最终汇聚成困顿中拨云见日的沉稳和勇敢。有时人内心的成长似乎就在一瞬间,人还是那个人,但整个人已不再是昨天的那个自己了。
第三章
终于在开学前一天的晚上,青年杨一禾收回长久仰望星空发了酸的脖劲,从操场边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颠颠地回到宿命,开始了大扫除。第二天一早,清瘦、整洁、笑容和煦的小杨老师早早站在校门口迎接纷纷归来的学生们。一整个寒假的快乐还留在孩子们晒黑了的脸庞上,个个笑容灿烂,见到老师,腼腆又开心地打着招呼。
小杨老师默默地清点着归来的学生,每次收假,按时返校的孩子总会少了那么几个,一问,都说家里不让继续念书,外出打工去了。今年将是他带的第一届毕业班,在他眼里,朝夕相处了两年多的学生,个个都那么聪慧能干。他们周末假期回家要参与农活,在校的时间,只要引导得当,大都很用功,学习上稍加点拔就能举一反三,考一个好成绩也不是什么难事。
缀学的孩子外出打工个一两年,攒下点钱,一人一辆摩托轰着回来,再轰着满处转悠。碰上曾经的老师,实在绕不开,就慢下来心虚地打招呼。看着他们一脸的蒙昧,一身的野气,被打工搓磨得稍显变形的小身躯,杨老师总是一阵心疼。
他开始了家访。学生们的家可真是远呐,一村和一村的相隔常常就是几座山的距离,要坐拖拉机、再换顺路的马车,下来还得徒步。他还记得芬姐曾讲过的一些学生的家庭情况,如今外面的世界发展变化很快,大山深处的人们却依然传承着古老的生活和劳作方式,依然贫穷。高寒山区种出来的老品种蔬菜瓜果口味品质一流,但产量低,又碍于路途遥远交通不便,往往养在深山无人识。小杨老师是个有心人,边家访边留心着这些事,业余便开始上网学习查找途径。在不知不觉中,小杨老师成熟了,大大方方跑乡政府、村委会反映,主动联系外地的同学求助。他只想帮助农户多卖上点钱,留住他的学生回到校园。
山里人家淳厚好客,更何况来的是孩子的老师,怎么说都要宰上一只鸡,煮上一块腊肉相待。他万般推辞不过,也熟悉当地的习俗,只有入了席才能说得上话。农家主人边夹让着菜劝着吃喝,边听着杨老师苦口婆心的金玉良言。家长们常会问:“杨老师,你去省城上了大学,不还是回到我们乡下来?”“杨老师,你当老师工资一个月有多少?”“杨老师,你都来了好几年了,成上家了吗?”“山那边老普家娃,出去打了几年工,回来盖了房,年前把媳妇都娶回来了。”“杨老师,就算供娃读书,供他上了大学,现在不分工作了,不还得打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