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家园】毛姥姥(散文)
毛姥姥
夕阳的余晖像是被岁月之手精心调和过的颜料,温柔地洒在大地上,给世间万物都镀上了一层金黄的光晕。小区的院子里,弥漫着一种宁静而祥和的氛围,偶尔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更增添了这份静谧。
毛姥姥端着一碟葡萄,迈着缓慢而沉稳的步伐,从楼道里走了出来。那碟葡萄颗颗晶莹剔透,在夕阳的映照下闪烁着诱人的光泽。她身上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蓝色旧布衫,袖口和领口都已经磨出了细细的毛边,但却干净整洁,没有一丝褶皱。头发花白如雪,在微风中轻轻飘动,几缕发丝调皮地散落在她那布满皱纹的脸颊上。
她走到院子里的石凳旁,小心翼翼地坐下,将那碟葡萄放在石凳上。然后,她伸出双手,那双手布满了岁月的痕迹,皮肤粗糙而干裂,手指上的关节因为常年的劳作而变得粗大变形。她颤抖着手拿起一颗葡萄,放在眼前,端详了一会儿,接着,她用拇指和食指轻轻地捏住葡萄的外皮,微微用力,那薄如蝉翼的外皮便被轻易地剥了下来,露出了里面鲜嫩多汁、碧绿如玉的果肉。她张开嘴,“呲溜”一下将葡萄吸进嘴里,随即“巴叽巴叽”地咂咂嘴,眼睛微微眯起,脸上露出一丝满足而惬意的神情,给我的感觉像是正在品味着生活中为数不多的甜蜜滋味。
不一会儿,她又拿起一颗葡萄,重复着刚才的动作。随着时间的推移,碟子里的葡萄逐渐减少,只剩下寥寥几颗。在她的脚下,蹲着一只花斑狗儿,这只狗儿浑身的毛发黑白相间,活脱脱就是一幅天然的水墨画,毛色光滑而有光泽。它的耳朵微微竖起,眼睛又大又圆,如同两颗明亮的黑宝石,此时正抬着头,两眼直勾勾地瞅着毛姥姥,眼神中充满了渴望和期待。它的尾巴轻轻地摇着,一下又一下,似乎在无声地向毛姥姥表达着自己的诉求。
我寻思着,这狗儿一定是渴望毛姥姥发发慈悲心,给它扔一颗葡萄解解馋。只见它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毛姥姥的手,随着姥姥的手一上一下而转动,那专注的模样,让人看了不禁心生怜惜。然而,小气的姥姥似乎完全没有理会狗儿的期待,只是自顾自、一颗又一颗地将葡萄送进自己的嘴里。这只狗,特别乖,即便得不到吃的,它也不叫,只静静地蹲在那里,用那充满渴望的眼神继续望着毛姥姥。
而此时的我,正坐在毛姥姥对面的牛肉面馆里,透过那扇明亮的玻璃窗,呆呆地看着这一幕。我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的桌子上摆放着一套简单的餐具,筷子整齐地放在筷子盒里,勺子安稳地躺在碗里,小不的不绣钢的鑵子里放盛着辣椒。我正满心期待地等着牛肉面上桌,一抬头,便看见了毛姥姥和那只花斑狗。
毛姥姥是和我住在同一个院子里的邻居。她家住八号楼,我家在三号楼,说远也不远,两幢楼之间只隔了一个通道。这个通道并不宽敞,大约只能容下两辆汽车并排通过。通道两旁种着几棵高大的梧桐树,枝叶繁茂,盛夏时节就是一把把巨大的绿伞,为过往的行人遮挡着阳光。早晚的梧桐树叶,在微风中沙沙作响,我听见,它在给我们细细地诉说着岁月的故事。
在夏天的时候,每天早上和晚饭后,毛姥姥总会拿把马扎子,慢悠悠地走到楼梯口朝左的位置坐下。她的马扎子是那种用竹子编成的,颜色已经有些发黄,竹条之间的缝隙里还夹杂着一些灰尘和碎屑。她坐在那里,静静地晒着太阳,有时会微微闭上眼睛,打个盹儿。她经常一个人坐着,很少参与到右边老人们的团队里面。那些老人们总是聚在一起,聊天、打牌、下棋,欢声笑语不断。而毛姥姥,就是一个孤独的旁观者,呆呆地坐在角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我早上上班的时候经常会碰到她。每次看到姥姥,她一抬头,便会对我微微一笑。她的笑容很和蔼,脸上的皱纹都因为这笑容而舒展开来,像极了一朵盛开的菊花。那笑容里,包含着岁月的沧桑和对生活的豁达。这时,我连忙问候一声:“姥姥早啊!”然后便骑上电动车,一溜烟地走远了。
毛姥姥现在一个人在家,她已经七十岁了。岁月在她的身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记,但她的身体还算硬朗,没有什么大的毛病。只是每到下雨天,她的腰腿就会疼得厉害。那疼痛就像一条无形的蛇,紧紧地缠绕着她的身体,让她行动变得迟缓而艰难。她走路的时候,总是微微弓着背,脚步也变得蹒跚起来,每走一步都要付出很大的努力。
上个星期六,吃过晚饭,家里闷热得根本没法待,屋子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让人喘不过气来。墙壁上的温度计显示着27度的高温,风扇在不停地转动,却吹不出一丝凉爽的风。我拿起手机,走出家门,来到院子里。一出楼梯口,就看见毛姥姥一个人孤孤零零地坐在左侧楼门口。她坐在那里,背挺得直直的,眼神却有些空洞,望着远方,又似乎什么都没有看。她的身旁放着那把破旧的马扎子,旁边还有一根拐杖,平放在脚下。
我走过去,脚步很轻,生怕惊扰了她的思绪。走到她身边,我轻声问了声“毛姥姥好。”毛姥姥抬起头,看到是我,脸上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容,她微微点了点头,和我打招呼。我顺便坐在她旁边的公共椅子上,那椅子是用木头做的,表面已经有些粗糙,还有一些被雨水侵蚀的痕迹。我和姥姥拉起了家常。
毛姥姥看着我,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淡淡的忧伤,她缓缓地说:“孩子都在外地工作,大儿子在上海一所大学当老师。听说那所大学可好了,校园里绿树成荫,还有很多漂亮的教学楼和图书馆。大儿子每天上课,批改作业,忙得不可开交。二儿子在北京开了一家公司,每天都要为公司的事情操心,谈生意、签合同,压力可大了。孙子们也都在父母身边,一年只回来两三次。每次回来,待不了几天就又走了。”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有些哽咽,停顿了一下,接着说:“老伴五年前就丢下我去了,他走了以后,我心里空落落的,好像少了一块最重要的东西。哎,这日子呀,清清淡淡的。年轻的时候,为了孩子们奔波劳碌,一生呀,都耗在了儿子和家庭生活上了。我现在老了,不中用了,他们都远走高飞了,把我一个老婆子放在这里不管不顾,心里的那个苦呀,没处说。孩子,你上班累吗?”
姥姥话题一转,把正聚精会神听她说话的我吓了一跳。我连忙说:“姥姥,我上班不累的,就是时间上比较紧。每天早上要早早地起床,骑电动车去上班,晚上又要很晚才能回来。您老平时可要多注意身体健康呀,这大热天的,容易中暑,早晚熬点绿豆汤喝,解暑。如果您没有绿豆,我回家给您拿上半袋。”
姥姥摆了摆手,说:“不用的,姑娘,家里啥都有,一个人呀,啥也不费。三四年了,大儿子只回来八次,二儿子也是逢年过节才回来一趟。前几天,我腿疼得不得了,那种疼呀,就像有无数根针在我的腿上扎一样。我实在受不了了,就让邻居小吾给远在天边的二儿子打了个电话,让他赶紧回来一趟。我当时也没说腿疼,可二儿子气冲冲地说他公司最近研制一项什么,我当时没听清楚。哎,他匆匆忙忙挂了电话,就再也没有打电话过来。都说养儿防老,这老话呀,可不正确,养儿根本不是这个理儿呀。‘搴帷拜母河梁去,白发愁看泪眼枯。惨惨柴门风雪夜,此时有子不如无。’”
我沉默了一会儿,用手指将毛姥姥的银发轻轻梳理至耳后,低声细语地安慰她:“您不要太放在心上,儿子们在那边应该很忙,等忙完了肯定会来看您的。再说,他们离家那么远,不也是为了生活吗?您的身体还算硬朗,他们在外面肯定时时刻刻都在为您担忧呢。”
毛姥姥长叹一声,眼中闪过一丝无奈:“哎,他们能担忧什么呢,打电话叫他们回来,他们都不理会,早把我这个老母亲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不指望了,也指望不上,一个人过吧,活到哪天是哪天,说不定哪天死了他们都不会回来。”我认真地听着,心里很难过,想要找些话语来安慰她,却不知道用哪个词语最为妥当。
我沉默了片刻,对毛姥姥说:“很晚了,姥姥,我扶您回家吧。”毛姥姥应了一声,顺手从地上拾起拐杖。我从她右边迅速上前,扶住她的胳膊,帮助她站起来。随后,我又弯腰拾起她的马叉子,一步一步地搀扶着她,缓缓地向家走去。
从毛姥姥家出来,我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惆怅。我一边走,一边想,一个七十岁的老人是如何孤苦伶仃地过日子的呢?这一天天的,出出进进,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更别说有人给她做饭、陪她吃饭了,真是可怜呀。我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在想,我老了会怎么样,也会像毛姥姥这般模样吗?
“将母邗沟上,留家白邗阴。”一个孤寡老人,已是“香雾云鬓湿,清辉玉臂寒”了,她站在旧得不能再旧的时光隧道口,殷殷期盼着儿孙回家看望她。
而此刻的毛姥姥,独倚虚幌,月光照在她泪痕未干的脸上,显得格外凄凉。
而今天午后,我踏入这家熟悉的牛肉面馆,不经意间抬眼,竟瞥见了毛姥姥的身影。这一眼,让我的心猛地一揪,她似乎比前几日又苍老了几分。瞧那一头花白的头发,不再有往昔的利落,稀稀落落地搭在她的额头上,几缕发丝被微风轻轻吹动,戚戚婉婉地诉说着岁月的沧桑。她的双眼,曾经或许明亮有神,此刻却黯淡无光,直勾勾地瞅着地面。我努力想看清地上究竟有什么东西吸引着她的目光,无奈牛肉面馆与她之间隔着一小段距离,只能看到地面上光影斑驳。
她就那样静静地站着,身形显得格外单薄,单薄得一阵风就能将她吹倒。那股莫名的伤感,如同潮水般,瞬间涌上我的心头。为了掩饰内心这突如其来的情绪,我猛地提高音量,大声喊了一句:“服务员,我的面好了吗?”声音在略显嘈杂的面馆里回荡,其中一个瘦瘦的女孩闻声转过头来,脸上挂着职业性的微笑,脆生生地回应道:“马上来。”
我机械地应了一声,再次转过头看向对面。只见毛姥姥迟缓而艰难地直起身子,伸出枯瘦如柴的手,紧紧地握住拐杖,佝偻着腰,一步一步,缓慢而又坚定地朝着楼递走去,看着她逐渐远去的背影,我的眼眶不禁湿润了,那蹒跚的步伐,像铁一样踏在了我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