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后到下午四时，正是这山里最热的时候。时值大暑，气温达到了三十八九度。无数知了在营区周边的大树上可着劲儿震动着腹膜，把一种尖利的声音扩散开来，让炽烈的空气更加燥热。
　　 连队座落在剑门关所在的大剑山上，方圆百十里没有其他部队。此刻，营区周边知了的啼音直接融进茂密山林以蝉鸣为主要背景的交响乐中，更加衬托出这里的寂寥。
　　 远处的阵地上，雷达天线静静地屹立着，时刻准备着开机，将看不见的电波射向深邃的天空，探寻着高空的秘密。
　　 一个年轻的身影背着半自动步枪，沿铺着碎石子的通道从山上走了下来，在营区的边上，完成了与下一班流动哨的交接，回到了报务班的寝室中。他脱下外衣，将它叠好，放在四四方方的被子上，又看了看正在午休的几位战友，这才轻手轻脚地出了门，往连队饲养场的方向走去。
　　 远远地就听到几头猪讨食的声音。连队养着十多头当地的土猪。而饲养员只有杨学明一人，都这会儿了，还有猪没吃上食，难怪要叫了。
　　 离大门最近的一个圈舍里，先来这里帮忙的雷达操纵员常明友正起劲儿地打扫着卫生。
　　 还没喂食的两个圈舍里，几头架子猪正把前腿搭在石栏上，朝着大灶的方向呼唤，催促着主人快点开饭。
　　 年轻的士兵走了过去，与正在往桶中舀猪食的饲养员打了个招呼，又朝常明友笑了笑，问了句：“你早就来了？”
　　 “没有，我也刚到。”
　　 “哦，那我们就抓紧干吧。”年轻的士兵说着，就翻过石栏，跳进另外一个圈舍里，用铁铣铲起圈里的猪粪来。
　　 猪圈的外面是一个高坎，而每个圈舍靠外的墙下，都有着个缺口，猪的排泄物就从那儿铲出去，落在下面的凹地上，成为连队副业生产必不可少的肥料。
　　 这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中期的一个普通的工作日，那个才下了岗就赶到饲养场，帮着饲养员打扫卫生的，就是担任无线电员的我。
　　 连队远离城镇，离团部更是有数百公里，几十名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就住在深山里，常年担负着战备值班任务。连队的电台属于常守听单位，每天二十四小时开机，时刻保持着与团指挥所的联系。
　　 在雷达部队的几大人员中，数无线电员的培养时间最长。除去新兵时三个月的基本训练之外，专业知识的培训就要十个月。就这样，一年的时间就过去了。且无线电员的淘汰率较高，每年都有不少的人通不过收发报的考核，改换其他的工作。正是由于培养一个合格的无线电员的不易，连队电台的人员一直都没配齐。在这种情况下，电台的每个成员都承担着超量的任务。要在完成本职工作的前提下，做一些公益性的事情，只能抽自己不多的休息时间。
　　 但是，帮着杨学明把连队饲养场的工作担起来，取得好的成绩，是我和常明友对他的承诺，因此无论怎样，我们都会坚持下去。
　　 几个月前，杨学明找到我和常明友，告诉我们他想调到后勤班组，去接替饲养员的工作。
　　 这是个物资匮乏的年代，作为空军雷达兵的一个高山连队，我们连每人每天只有三角五分钱的生活费。这些钱可以保证连队成员的最基本生活，但要生活得更好，就得要靠连队自己搞好副业生产了。
　　 我们连的副业生产在全团都是有名的：每个班都有菜地，合起来有一两亩。这些菜地是好几代雷达兵在石头遍布的山头上，一点一点地开出来的。到我们这一批人上山时，所生产的蔬菜就基本可以保证全连的供应了。连队还养得有十多头猪，逢年过节就能出栏一头，弥补肉食的不足。
　　 “我观察过，在养猪这一块上，连队还有很大的潜力。”杨学明瞪着双大眼对我们说，“现在我们连每年可以出栏五头左右，而我的目标是，在一年内，实现每月出栏一头猪的目标。”
　　 “这是好事呀，我支持你！”作为同一年从同一个公社入伍的战友，我这样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常明友也说：“你的想法很好，我也支持！就是饲养员的工作很苦，你得做好思想准备。”杨学明是连队标记员，负责把雷达操纵员报出的飞行器坐标标在空情图上，供无线电员按图上报空情。在标记班，他的技术也是拔尖的。但年轻人总是渴望着干一番更加出彩的工作。刚好，担任饲养员的老兵身体不好，准备着年底复员了，连队正在物色新的饲养员。杨学明就盯上了这个岗位。
　　 “可是，你们也知道，这项工作的难度。”杨学明说，“猪多，每天光煮两次猪食，都要花费好多时间，饲养场的卫生，一直都是个老大难，太脏了，弄得那些猪都脏得要命……”
　　 “嗨，这个好办呀，”我说道，“我们可以帮你呀！”
　　 “曾杰说得对。”常明友说，“饲养员的工作对于连队太重要了。你放心，我们都会经常来这里帮忙的。”
　　 “有你们的帮助，我就放心了。只是，我还有些担心……”
　　 我接过他的话头说：“你心里是咋想的，不妨全说出来，我们一起想办法。”
　　 “在连队就我们三人接触得多。现在就有人说我们三人的老乡观念重，搞小团体。这种意见已经影响了常明友入党的事，我想我也会受到影响……”
　　 一阵沉默。杨学明讲的是事实。上个月，常明友的入党就没通过。说是还不太成熟，还要再磨练一番。我是在农村当知青时入的党，不存在这个问题。但我清楚在入党这件事上，没能通过，对积极向党组织靠拢的年轻人来说，打击还是很大的。
　　 过了好一阵，我才说：“你们觉得我们三人是老乡吗？”
　　 两人对我的问话都有些诧异。一时不明白我要表达什么。
　　 “什么叫老乡？老乡是指在一个地方生活的人。而我的老家在山东，现在家庭住址也在四川的一个城市，是下乡到你们所在的公社当知青的，入伍前大家都不认识。我们这种情况，怎么能叫老乡呢？既然算不上老乡，又何来的老乡观念？”我按照自己的思路说着，“退一万步，就算我们是老乡，也要看我们在一起做什么呀。我们在一起做点公益性的事情有什么不好的呢？打扫下环境卫生，为驻地的老百姓做点力所能及的事，以回报他们对连队的支持，我觉得我们做得没错。至于你们的组织问题，我觉得我们要相信组织。你们放心，我也要找个合适的机会，把你们的表现如实向支部反映的……”
　　 那次谈话之后，杨学明果然将饲养员的工作接了过来。而我和常明友也没失言，只要有空就来帮着杨学明打扫饲养场的卫生，我们从山下的池塘担来清水，不光冲洗了臭烘烘的圈舍，还给每头猪都洗了澡，冲去了满身的污秽，终于改变了饲养场脏乱差的现象。
　　 那边，杨学明给最后两个圈舍的猪喂上了食，欢快的吃食声替代了尖利的叫声，饲养场总算安静了下来。
　　 外面树上的知了却不懂这些，仍然尖声高啼，和着满山遍野夏蝉的高歌。不过，连里的战友已经习惯了夏蝉的啼音。满耳的蝉鸣早已成了大家的安眠曲。
　　 起风了，天边有沉闷的雷声滚过，天也骤然黑了下来。看得出，上天正在酝酿着一场夏日的暴雨。
　　 饲养场的入口处是营区的卫生间。中午时间也有人进出。一个身影出现在了饲养场里，那是常明友所在的操纵一排二班的班长，连党支部战士支委肖运成。一定是听到了圈舍里打扫卫生的动静，就走了过来，见是我们，忙说道：“怪不得现在饲养场改变很大，原来背后有无名英雄呀！杨学明，这就是你的不是了，这么好的事情你应该早向连里反映呀！要是向连队领导反映不好意思，怎么着也得让我这个士兵委员知道下呀！害得我都以为那些传言是真的……”
　　 杨学明憨厚地说：“是的，这个我确实考虑不周……”
　　 一声炸雷响起，夏日的暴雨终于降了下来，一时间，满耳都是哗哗的雨声。
　　 肖运成看了下手腕上的表，对我们说：“离起床还有半个小时，快回去抓紧休息下，下午还得训练呢。”
　　 我们笑着点了点头，跟在他的后面，紧走几步就到了连队储藏室的屋檐下。整个营区呈现出北方四合院似的形状，顺着并不宽大的屋檐，可以通到各班，并不会淋雨。然而，我前脚刚走进宿舍，营区就响起了雷达紧急开机的铃声。这一班刚好轮到我和常明友当值，来不及歇息，一把抓过叠成方块的雨衣，边走边打开，披在身上。顶着越下越大的疾雨，跑步朝雷达阵地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