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山羊的居所,父亲的悬崖峭壁(散文)
一
悬崖不悬,峭壁不峭。所谓的悬崖峭壁,那是人类对于山势的认识。有时我也在想,冠以悬崖峭壁,是不是就隐藏了人类无法征服的渺小。这样的山势,在山羊的眼里,如履平地。或许,这就是人类与动物的区分吧,
在父亲走了以后,我一直都有着一个梦,那就是父亲讲述的关于山羊,关于悬崖峭壁。我并未认识清楚。
父亲的一生,除了懂得土地,懂得庄稼,懂得馍馍叶树做的梨之外,还懂得杀猪,懂得猎枪。
父亲的猎枪是自己做的,土生土长,所以我们称作“土枪”。由枪管、击锤装置、扳机、护木和枪托等部分组成。简单简易,经济实惠。一直以来,父亲对于山羊的居住地很感兴趣,每年的腊月二十一过,和父亲结伴而行的几人,都要拜访一个地方——羊圈湾。按照左邻右舍的说法,那是一个山羊的群居地,周围百里以内的山羊都在这个地方过冬。它们背上猎枪,背上干粮和水,在鸡叫三遍的时候,摸着夜色,摸着雪色就出发了。
在这样的夜晚,山势的走向,就是父亲的眼睛。
在那时,每逢冬天,大雪染山,山羊也没有好的落脚点,便也选择这一悬崖峭壁过冬,算是天赐的机缘。父亲打猎是在包产到户的第三年,家里一年的收成可以满足一家四口的生活,多多少少还有点余粮的时候。从父亲的心情来看,以前父亲就喜欢打猎,只是家庭条件的限制,他的这份喜欢得隐藏在骨子里。在我年龄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父亲是一位了不起的抢手。大集体时,农村民兵拉练,父亲就显露过一手。甩手榴弹,半自动步枪打靶,那是必要的训练课题。就在那个时候,父亲爬在碾麦场的碌碡上,闭着左眼,瞄准五百米外的一棵碗口粗的核桃树,父亲说他的子弹会穿过第一个树杈的正中。父亲枪人合一,聚精会神,在扣动扳机的瞬间,一粒子弹飞出枪堂,正中那个的目标,当时的民兵教练都惊呆了。从那以后,父亲有了一个响亮的外号“枪神”。
二
我从小对枪没有兴趣,但偶尔也会玩一次。记得第一次玩父亲的枪,是在二十米开外打野鸡,结果可想而知,连野鸡的毛都没有打着。四五次之后,就淡忘了,忘记了自己的家里还有一杆猎枪。需要交待背景,那时打猎不犯法,是冬季的一项趣味活动。
本来是对于枪没有嗜好的我,自然就只能在人们的故事里听关于那山羊,关于悬崖峭壁的事。九十年代末,农村对枪支的管控十分严格,父亲也主动上缴了那把陪伴父亲近十年的土枪。后来,父亲渐渐上了年纪,偶尔会念叨那山羊,那悬崖。由于我不知道怎么走,而哥哥一直在外地打工,隔一年回一次家。每次回来,就开着车带着父亲到处逛。按照哥哥的意愿,就是要在有限的时间里带父亲看更多更远的世界。而父亲念叨的那些山羊,那座悬崖,终究没有再出现在父亲的视线里,更没有出现在哥哥的视线里。去年暑假,八十五岁的父亲因病救治无效而去,哥哥也在同年的矿难里把命留在了山东昌邑。但父亲的那山羊,那悬崖,总是在我梦里,挥之不去。我想,这可能是父亲留给我的一道必须完成的解题。
所谓的悬崖峭壁,的确很悬,仅仅站在山脚下仰望,就有一种要倾倒砸下来的感觉。距离我的家就是二十三里路,由于近几年的乡村振兴,村村通的道路基本实现,去羊圈湾一趟,也不需要走多少路。去年年底,侄子说一起去看看,我们便也去了。
侄子开车很快,不到二十分钟就到了一个叫斜崖的地方。水泥路的尽头就是通往羊圈湾的山路,以前这条路比较开阔,每年有附近的人到羊圈湾砍柴火。近七八年,家家户户几乎都是留守老人,用的是电磁炉,很少进山砍柴,路变得小多了。侄子手提镰刀,一边走一边砍着路两旁的荆棘。山路盘旋而上,坡度倒也不大,无须气喘吁吁。由于是深冬季节,穿得比较厚,就像一只狗熊爬树那般慢悠悠的。刚开始,是沿着一道坡前进,坡面上郁郁葱葱的树木不大,最大的就是碗口般,一丈多高。树叶落尽,显得也天宽地大,走着走着树木就高了起来,偶尔有几棵松树,岩石上会站几棵柏树,陡峭处站满了铁匠木树,看见这些,总感觉生命的绿色在沿着蜿蜒盘旋千里的山岭而逶迤,而久远,而意义。
有着绿色入眼,冬的寒冷就远了。着脚处的树叶也变得厚实,坚韧,脚步快了些许。
约莫半个小时,眼前出现屏障,视线怎么也无法穿过。
三
是该止步的时间了。
眼前的景象出乎意料,从未想到。一壁千仞,这个词绝对是货真价实,没有一丝的水分。面对此情景,我的言辞有极多的缺陷,一时半会无法组织在一起,溃不成军,一点不为过。
羊圈湾,总体是一座倾斜的剑劈斜面,摇摇欲坠。像一只巨大的手臂,向里弯着。像太师椅的靠背,但靠背前倾。亦像一把巨大伞面的部分,要把山崖以及山崖下全部遮挡在里面。如一位母亲在雨幕里弓着身子,用身体为孩子遮挡风雨。又似一位智者在低头沉思,细思世界的未来。如果缩小成一棵树,那一定是一棵向着我站立的方向倾倒的树。
险峻一词在这里力不从心,如果站在山顶,那就不是险这个词可以诠释了,我认为是掉落。得小心翼翼,丝毫不能含糊,粉身碎骨的那种。我估计,这座悬崖高约三百米左右,掉下去,渣都难寻。而整个悬崖由东向西延绵五里左右,就又是崇山峻岭了。如果细分的话,眼眸的远处,应该就是秦岭山脉体系范畴。这片斜面浑然天成,斜面上有着轻微的波浪,山羊就在这些波浪上行走,像一片片在大海上飘落的树叶。悬崖的弧度上有着轻微的凸凹,山羊就在这些凸起或凹陷处停留。一旦发现有人类出没,山羊会如离弦之箭,从悬崖上冲下来,没入悬崖下的树林里。
在延绵起伏的斜面上,有着几处毛茸茸的动物,在夕阳闯过剑面斜劈的空间落下几丝光亮时,照在动物的身体上。我想,那一定是父亲口中的山羊。我对着悬崖一声嘶吼,那离弦的箭就沿着它们熟悉的路径奔涌,眨眼间就消失在脚下茫茫的雪域里。悬崖峭壁,在山羊飞速的行进中打破寂寞,吞噬悬崖的悬,渺看峭壁的峭。或许,世间就是这样,在人力认为的绝境中,对于飞鸟和动物,依然是生存的极佳环境。
冬天的树林,积雪层层,到处白茫茫的,很少有山羊的立足之地,唯一的悬崖就是最好的落脚点。我想,猎人的智慧就是综合了天气、地理而确定动物的藏身处。
我站在悬崖脚下,四处的张望,想象着父亲和同伴是怎么猎杀山羊的。左边有一个小沟半人深,我拽着树梢下去,站直身子,刚好可以掩藏。我想,父亲就是在这样的雪地里,把猎枪靠在岩石上,等待着山羊的出没。此刻,脚下的雪温会沿着脚板向上,抽离身体的温度。我此刻忽然想到我小学里有一篇课文叫《我的战友邱少云》,我想我的父亲一定也知道这个故事。
我和侄子在那呆了大概半个小时,彼此都在回忆着什么,都在释怀着一份心结。说也奇怪,自那以后,关于山羊,关于悬崖峭壁的梦没了。
父亲,在悬崖上“猎取”生活;我们,去往的地方成了风景。悬崖,还留给山羊,被认为是孱弱的动物,也有它的令我们震撼的世界。
原创于2025年5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