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错过(散文)
一
六零年的风刮过我们村时,卷起漫天黄土,打着旋儿扑在人脸上,像细碎的砂纸打磨着日子。县里来了个招工指标,说是要往大庆油田送人。村里识字的脑袋数来数去,我这初中毕业的,竟也成了稀罕的“文化人”。指标便沉甸甸落在我头上了。
那消息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人心口发慌。大庆在哪?十来岁的少年,脑袋里塞满了村东头的麦垛和村西头的老槐树。外头的世界?那比瞎子摸象还渺茫哩。没有电视匣子,连个带画儿的纸片也难寻。我捏着那张盖了红戳的薄纸,指头肚发潮,像捏着一块滚烫的山芋,又丢不得,又吞不下。但我不烦恼,一直在安置庆幸中。
爹蹲在门槛上,闷头吸着旱烟,烟锅子一明一灭,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半晌只吐出几个烟圈,模糊不清。娘的反应却像炸了锅的油星子。她那裹得紧紧的小脚在地上急急地跺:“去不得!千难万难,哪比得上咱家这片瓦遮头?外头是龙潭虎穴,吃没吃,喝没喝!”娘那时在村食堂掌勺,是份顶体面的活计。我肚子空了,溜进食堂,娘总能变戏法似的从笼屉边角摸出个温乎的白面馒头,飞快塞进我怀里,又挥手让我从后门溜走,像完成一桩秘密交易。食堂里飘出的麦香,灶膛里哔剥的火光,还有娘那带着油烟味、却无比笃定的庇护,织成一张温软的网——这网外的一切,在她眼里皆是风刀霜剑。
邻村那个同样顶了“文化人”帽子的后生,接过了那轻飘飘又沉甸甸的纸片。他背着蓝布包袱,身影消失在村口土路尽头扬起的黄尘里时,我正蹲在食堂后门,啃着娘偷偷塞给我的半个馒头,心里头竟莫名地松快了些。后来风里刮来些零碎消息,说那后生在大庆干得风生水起,机器轰鸣的黑土地上,竟开出了他的前程花,一路当上了什么书记。那名字像根细小的刺,偶然扎一下,不深,却总在。
我依旧在村里混着。大集体出工,太阳毒辣辣晒着脊梁。队长吆喝抬那沉重的石夯,我瞥一眼那粗笨的麻绳和青筋暴起的同伴,肚里便唱起空城计。眼珠一转,捂着肚子挤出人群:“哎哟,队长,肚子拧了花儿,得去茅房!”话音未落,人已泥鳅般滑向食堂方向。娘总在那里,一个馒头,几句遮掩的圆场话,便是我躲懒的护身符。那馒头嚼在嘴里,甜丝丝的,仿佛偷来的时光都格外松软。
可惜好景不长。世道翻了个儿,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颠了个个。大食堂的烟火气散了,集体劳动的号子也哑了。分田到户的红纸贴在村头老槐树上,家家户户都分得了命根子似的几亩地。人人成了自家田垄上的小皇帝,也成了甩不掉的劳碌命。仗着家里人口少,爹娘还能扛锄头,日子竟也过得下去,像村边那条瘦弱却总也不断流的小河沟。邻村说了个媳妇,圆脸,手脚还算麻利。爹娘眼里,我依旧是那个长不大的宝。鸡蛋金贵,娘煮好了,必定亲手剥开两个雪白的蛋,热腾腾地塞进我手里,眼巴巴瞅着我咽下,全然不顾旁边新媳妇那垂下去的眼帘和悄悄咽下的口水。家里的钱匣子钥匙,牢牢拴在爹的裤腰带上,油盐酱醋,添件衣裳,全凭二老定夺。
二
八十年代的日头似乎格外亮堂了些。村西头老李家,不知使了啥神通,竟搬回个黑匣子,通了电,里面人影晃动,能唱能跳!那“电视机”三个字,像带着钩子,勾得我心头痒。爹娘看我那眼巴巴的馋样,狠了狠心,把攒了不知多久的票子卷成一卷,又搭上几篮子鸡蛋、几包上好的烟叶子,托了拐弯抹角的远房亲戚,竟真把一台十二吋的黑白电视机请进了家门。那方方正正的匣子往堂屋桌上一放,简陋的院子从此便塞满了咿咿呀呀的声响,像凭空多了个热闹的远方亲戚。
爹娘的背脊,像秋后的高粱秆子,一年比一年弯得厉害。村里跟我年岁相仿的汉子,像一群被惊起的麻雀,扑棱棱飞向县城、飞向更远的省城工地。尘土、汗水、叮当作响的票子……外头的世界在风言风语里闪着诱人的光。我坐在自家门槛上,望着远处公路上卷起的烟尘,心里头懒筋抽动。爹咳了两声,挥挥手:“穷就穷点,不愿动弹就别动弹了,守着地,饿不死。”
大儿子争气,书本啃得好,翅膀一硬飞出了鸡窝窝,倒省了家里给他盖房娶亲的麦谷。小儿子念书像赶鸭子,勉强混到小学五年级,娶媳妇却成了家里天大的窟窿。彩礼、酒席、盖新屋……爹娘把圈里的牛、栏里的肥猪全卖了,那点钱像水洒在旱地上,眨眼就没了影,还欠下一屁股饥荒。爹娘像是两盏熬干了油的灯,在债务的阴影里,悄无声息地熄灭了。那年,我五十三岁。
爹娘一走,那根牵着我的无形的线也断了。家里只剩下两张嘴:我和我那愈发懒怠的婆娘。喂猪?喂牛?每日割草拌料,想想都烦!索性把圈里最后几头张嘴的活物全卖了,图个清净。兜里多了几张票子,手头似乎也活络了些。可惜,这清净没享几日。婆娘自打嫁过来,就爱灶上的荤腥胜过田里的活计,身子像吹气似的胀起来,动几下就喘。忽一日,栽倒在灶台边,半边身子便成了不听使唤的木头。万幸救得及时,命是保住了,却落得个屎尿常常不知何时就遗在了裤裆里的下场。
家里弥漫起一股散不去的、混合着药味和秽物的浑浊气息。儿子闺女各自成了家,小日子也像在薄冰上走,顾得了自己已是勉强。药罐子不能空,六十三岁这年,我咬咬牙,跟着邻村包工头去了县城边的工地。搅拌机的轰鸣震得耳膜生疼,水泥灰呛得肺管子像塞了把沙。扛钢筋、搬砖头,骨头缝里都吱呀作响。一个月下来,竟也能换回皱巴巴的三五千块票子。
钱进了口袋,似乎就有了腿脚,总想往外溜。夜里腰背的酸痛像无数蚂蚁在啃噬。酒,成了最好的解乏药。收工回来,揣着几张票子拐进村头小卖部。豆腐皮卷得齐齐整整,油炸花生米在塑料袋里泛着油光,劣质白酒装在透明的塑料壶里。“打半斤!”喉咙里的渴念压倒了疲惫。回家,灯也不开,就着昏暗中风婆娘含糊不清的嘟囔,一口辣酒,几粒花生米下肚。那火烧火燎的感觉从喉咙一路滚进胃里,再慢慢蒸腾上来,醺醺然爬上头顶。
嘿,酒真是好东西!几口黄汤下肚,婆娘身上那股子挥之不去的腌臜气味,竟也闻不真切了。眼前模糊晃动的人影,仿佛还是当年那个圆脸的邻村姑娘。舌头也活络起来,憋了一肚子的话,像开了闸的水,咕嘟嘟往外冒。说得最多的,便是“大庆”。
“那年……嗝……那年要是去了大庆……”我咂摸着嘴里的辣味,仿佛咂摸着另一种人生的滋味,“哪会摊上这么个婆娘?哪用得着这把老骨头去扛水泥袋子?顿顿白馍馍怕是都吃腻歪了!听说那边,连工人住的房子都带暖气片儿,冬天暖烘烘的……”酒气混着臆想中的暖气,在狭小昏暗的屋子里盘旋,编织出一个金灿灿的、从未属于我的海市蜃楼。仿佛那未曾踏足的油田黑土下,奔涌的不是石油,而是流淌的蜂蜜与牛奶。
酒壶见了底,花生米也只剩下袋底的碎末。村东头李老栓家新买的小汽车,白天老李儿子拉着老李头两口子赶集。隔壁王老歪的儿子,在南方工厂当了个小头头,年前也开回辆锃亮的小轿车,引得半村人围着看……
我打了个响亮的酒嗝,一股酸腐气冲上来。低头看看手里空了的酒壶,再听听里屋婆娘睡梦中无意识的呓语和床板细微的吱呀声——那是她又在无意识地翻身。炕沿冰凉,窗缝里钻进深秋的夜风,带着田野里庄稼收割后荒凉的气息,吹散了那点酒精带来的、虚妄的暖意。
遥远的大庆,终究只在醉眼朦胧的想象里,短暂地漂浮过一瞬。那未曾选择的道路,在酒醒后的冷寂里,依旧隔着千山万水,飘渺得像月光下田埂上的一缕薄雾。而脚下这条沾满泥泞的路,却结结实实,每一步都硌着生疼的骨头。
2025-7-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