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柳岸】文字为梯(散文)
小时候,文字在我眼中不过是些扭动的蝌蚪,密密麻麻爬满纸页。感觉很压抑,甚至有些恐惧,越是想学好它,越是令自己头痛不已。那时候,书本就是监牢,旷课逃学却成了家常便饭。它们宛如一道栅栏,隔开了山野的清风、塘水的波光,能看到的仅仅是一缕微光。尤其对于一个教师家庭的孩子来说,这种束缚更显窒息。父亲是校长,我却没有遗传到他好的基因。生活在教师家庭,让原本不爱学习的我反而更加厌恶文字。
小学时,多次试卷刚发下,老师前脚刚走,我后脚已溜进校前的泥田里摸鱼。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找到那种欢喜。不管风雨大作抑或收获寥寥,泥水溅身之乐远胜于端坐教室,面对满纸蝌蚪般的谜题抓耳挠腮。那时,甚至屡次装病瞒过做校长的父亲,只要他前脚出门,我后脚便揣着弹弓潜入后山。那种欢喜不言而喻,就算空手而归,竟也自感充实非常。周末,只要放学归家,满脑子就是与东东赶着牛群上山,同南南静坐池边垂钓,或尾随表哥攀上高树掏鸟窝的场景。这种浑浑噩噩的日子,一直到四年级。
某日骤然惊醒,才惊觉光阴空掷,回过头来学业早已如沉重的磨盘压上肩头。即使后来变得勤奋,因基础薄弱,始终未能如愿登榜。每次学校光荣榜公布,他人姓名闪耀如星,我却只能独在暗处仰首,悔意如细沙灌入心窍。那种自责渐渐而生,仿佛从前那些无拘无束的野趣,竟悄悄偷走了我攀援的梯子。可惜悔意未能立刻化作动力,事后就坦然处置,我行我素。
升入初中,我的成绩依旧黯淡。父亲从未埋怨,只是默默抽烟。母亲仿佛窥见我心底的荒凉,一句“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终于在我贫瘠的心田掘开第一道引水的渠。知道我语文不好,她让父亲陆续带回《家》《十万个为什么》《朱自清散文集》……书页无声掀开,我如懵懂小鸭忽然撞见一片浩瀚海洋,原来文字深处别有洞天。以前不知书中味,浪费了那么多时间,如今却开始着迷,甚至深夜躲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看书。初二那年,文化成绩渐好,屡次荣登光荣榜的我,竟也渐渐自信盈怀。父亲脸上的笑容多了起来,他眼底的笑意便是无声的甘泉。这种状态持续到初三上半年。
可惜好景不长,我迷醉于文字汪洋,误以为光凭读写便能驰骋天下,英语课堂上偷看闲书,对老师讲的内容愈发乏味,以为稍加补习便可从容应对。甚至误以为英语成绩差点,同样可以考出高分,上所重点高中应该不难,只要中考时语文多考点分数,就可以解决英语偏科的苦闷。结果中考失利,折戟沉沙。恍然间,我难以接受现实,甚至将失意归咎于文字的背弃。暑假愤而焚尽三年积书,心里有种撕裂般疼痛。记得当时拿着打火机的手微微有些颤抖,眼神空洞。当书本点燃后,心里越发不是滋味。灰烬腾空时,仿佛焚去一个不堪的旧我,并发誓不再虚掷光阴。
然而决心易立,旧债难偿。暑假来临,父母带着我和弟弟去了一趟景德镇表哥家,在那大约住了半个月。开始几天,我还坚持翻阅一下高一的课本,后来看到弟弟接连几天都跟着表哥去外面玩,我蠢蠢欲动,内心再也安静不下来。最后几天,我也跟着他们在外玩疯了,彻底忘记了中考的失利。
高中后,第一次统考成绩不尽人意,我认为是自己还没找回状态。往后,接连几次考试,我的成绩都在班上中下游。这样下去肯定考不上理想中的大学,开始有点发急,尤其是每次考完英语自卑如影随形,自觉低人一等,每每独坐绿茵场边,看往来笑语,自己仿佛透明。数月挣扎后,我重拾课业,但英语仍是拦路虎——初中三年未曾用心,甚至上课看闲书,误以为英语和语文一样,多读几本书就能轻松应对。三年寒窗苦读,理想大学之门依旧紧闭,那心心念念的中文系彻底与我无缘。高考失利,迷惘中胡乱填报九江学院临床专业,而后仓皇远遁他乡,像被全世界流放。
高考后的七月,匆忙逃离校园,现实很快露出獠牙。那年夏天,我跟着表姐夫去了湖北黄石体育馆工地,日子才真正显出粗粝本相。晨起五更,挤在潮湿的地下室,衣服永远晾不干。烈日下汗如雨下,一日苦力仅换薄酬,我咬牙坚持,用劳累麻木高考失利的苦闷。广场厕所拆除后,深夜如厕要摸黑上山排队。最难熬的是洗澡——池塘被铁丝网围住,数日无法冲洗,身上酸腐难忍。有一夜,我竟用水泥浆池的表层积水擦身,归卧后浑身灼痛,如万虫噬咬。辗转难眠时,瞥见邻床一本《故事会》,信手翻开,心里的燥热慢慢沉寂,那些曾令我压抑的文字竟如星火重燃,抚慰疲惫的魂灵。发了工资,我留出半月伙食费,其余悉数买书。期间,有一夜月光很圆,外面很敞亮,我拿着书摊淘来的《朱自清散文集》来到池塘边,翻到《荷塘月色》那一章,看着眼前的荷花,此情此景确实有点那个味道。正当我朗诵到“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弥望的是田田的叶子”时,一位巡逻的大叔突然从我身后走了过来。他微微一笑:“师傅,这里很危险,你早点回去。”我回过神后,连忙“嗯”了一声,转身消失在夜色里。在这之后,我再也没有去过那个池塘。白昼劳作,夜晚就着昏灯翻阅,半月竟似一瞬。回到家,父亲看着我乌黑的模样,眼眶含泪,母亲冲过来紧紧抱住我,身体微颤。我羞愧难当,深感辜负了他们。
暑假结束,行囊塞满书籍踏上求学班车,看着父母渐远的身影,我恍然彻悟:并非文字负我,实是我未曾真正读懂她的深心,读懂父母望子成龙的期望。大学时,空闲便去网吧码字,或到南湖散步,带上一本书,盼望文字终成沉酣的归宿。每次参加学校文学社活动,就像是一次淬炼,和他们接触、交谈,总能抓住核心。甚至有几次征文比赛,在名单中发现了自己的名字。室友们一脸羡慕的目光,给了我写作的信心和动力。
毕业那年,因为没有医师证,虽曾迷茫,一天内去了好几家医院求职都未曾如愿。最后,在两位热心的女同学帮助下,托人找关系在瑞昌码头镇6214医院找到了工作。虽然没有处方权,更不可能单独倒班,工资待遇可想而知,但是我那时很满足。突然有一天,陈院长找到了我,让我给医院写宣传报道,我二话没说就接下活,甚至内心有些欢喜。每次写好一篇报道,医院会单独给我一份报酬。虽钱不多,对比考证看专业书时的枯燥,我更有些许的成就感。回到家乡工作,几次考证失败,一路怀疑自己不是做医生的料,但只要文字在侧,阴翳便自行消散。我清楚,唯有写作可抵抗时间之河的冲刷,亦只有文字,能在迷途里为自己锚定此生的坐标。另一年,我果然顺利拿到了证。
如今毕业十二年,文学梦仍在途中,未达预期。结婚七年,二宝韬韬初临,琐事缠身。下班后回到家中,拖好地、洗完衣服,我却依然固执握笔。每次听到书房传来妻子辅导馨馨拼读的叹息声,那种因辅导困难而生的无奈反应,总让我感觉格外强烈,深觉自己不是一位称职的父亲。如果能够早点发现馨馨的拼读问题,下半年上一年级也不会这么焦虑。为了写作,少了许多陪伴孩子们的时光。只要作协群里有外出采风的机会,一有空闲便会参加,不为稿费浮名,只为记录。夜晚写作是梳理心绪的港湾,亦是留给后人的印记——愿孩子们在故事里拾得几枚“经验之痕”,让他们的路途少些跌撞,多点温暖。
写文十五年,文字终不再是童年眼中恼人的蝌蚪。夜阑人静,大宝鼾声细微,妻子喂完奶打着哈欠,我在书房伏案敲击键盘。文档内的字句如清溪流淌——在它们汇成的倒影里,我照见所有来路:塘泥里摸鱼的顽童,工棚里夜读的少年,直至此刻灯下执笔的父亲。这一路走来,离不开家人的默默付出与理解。文字如刻刀,在时间之岩上凿出印痕。如今深夜灯下,我俯身桌前,将生命里的苦涩与光亮,细细刻成留给未来的路标。馨馨每次看到我在书房码字时,总要拿着幼小衔接的试题,坐在我旁边的位置。那认真做试题的模样,跟我深夜码字时的影子完美重合在一起。愿某天孩子们行至此地,能借这微弱刻痕的指引,少走几段踉跄的弯路,早日寻到那缕属于自己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