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晓荷】土豆记(散文)
我乡下的老家,土豆是极寻常的。它不似稻麦那般金贵,也不像瓜果那样招摇,只是默默地躲在土里,一窝一窝地结着果实。农人们种它,多半是为了填补青黄不接时的空缺,或是给饭桌上添一道菜。然而在我幼时的记忆里,这土头土脑的东西,却养活了我们全家。
土豆的播种是在开春。父亲扛着锄头,母亲提着半袋切好的土豆种,我跟在后面,手里攥着一把小铲子。地是早就翻好的,黑褐色的泥土松松软软,踩上去便陷进半个脚掌。父亲在前头刨坑,母亲便将土豆种块埋进去,我在后面负责把土盖上。土豆种块上必须留有一两个芽眼,否则便发不出芽来。母亲教我看那些芽眼,说是“有眼睛的才能活”。
“这土豆啊,贱得很。”父亲一边刨坑一边说,“扔哪儿长哪儿,给点土就活。”
的确如此。不过十来天光景,地里便钻出了嫩绿的芽尖,再过些日子,便长成了矮壮的植株。土豆的叶子呈椭圆形,边缘有些波浪,摸上去毛茸茸的。它们不需要太多照料,偶尔除除草,浇浇水,便自顾自地生长起来。
到了夏天,土豆开花了。白色或紫色的小花攒成一簇,在绿叶间探头探脑。这时候的土豆田颇有几分可爱,不像麦田那般肃穆,倒像是大地随意撒了一把星星。花谢之后,地下的块茎便开始膨大,悄悄地储备着养分。
收获土豆是在初秋。这是一项令人期待的工作,因为每一锄下去,都可能挖出一窝惊喜。父亲用锄头刨开植株周围的土,母亲便蹲下身去,将沾着新鲜泥土的土豆一个个捡出来。大的有拳头大小,小的如鸽蛋,都圆滚滚的,表皮黄褐,带着泥土的芬芳。
“这个好,能当种子。”父亲挑出几个匀称的放在一边。
“这几个煮了吃正好。”母亲抹去一个土豆上的土,露出它光滑的表皮。
我则负责将土豆按大小分类,大些的储存起来,小的当晚就吃掉。有时候锄头不小心刨破了土豆,露出里面淡黄色的肉,便会招来母亲的责备:“小心些,那不糟蹋粮食嘛!”
破了的土豆不会被浪费。母亲将它们洗净,切成块,和着几根自家种的青椒一起炒,便是一道下饭菜。若是遇上收成好的年头,母亲还会做土豆饼——将土豆煮熟捣碎,和上少许面粉,捏成小饼煎至两面金黄。那香气能飘出老远,惹得左邻右舍的孩子扒在门框上张望。
记得有一年旱灾,稻子歉收,家里的米缸见了底。邻居王大娘在城里当小老板的儿子给村里人拉来一大卡车土豆,给村里每家人都分了一麻袋,我家正是靠着那一麻袋的土豆,熬过了那个冬天。每天早晨,母亲从地窖里提出一篮土豆,变着花样做给我们吃:蒸土豆、煮土豆、土豆粥、土豆汤……吃久了,我有时难免会抱怨,父亲便说:“我们每顿能吃上土豆不饿肚子,还得感谢王家儿子呢,想想这些,你还有啥理由抱怨的呢?”
挺过这次饥荒后,村里人都念及王大娘儿子的好,来年粮食丰收了,卖了粮食,各家各户都张罗着买一些礼物去王大娘家感谢。王大娘却坚决不要,她说都是乡里乡亲的处得就和一家人一样,不需要客气。何况一家人帮一家人不是应该的吗?
后来我读到书上说,土豆是从海外传来的,在饥荒年代救活过无数人。我想,这话不假。至少它救活了我们一家。
土豆的储存是个学问。乡下人家多有地窖,冬暖夏凉,是存放土豆的好地方。但地窖也并非万无一失,湿气重了,土豆会发芽;温度高了,又会腐烂。母亲每隔几天就要下窖检查,将发芽的挑出来先吃,烂掉的扔掉。发芽的土豆有毒,不能吃,这是祖辈传下来的经验。
“别看土豆贱,”母亲常说,“伺候不好照样给你脸色看。”
有一年冬天特别冷,地窖里的土豆冻坏了大半。开春时,母亲望着那些软塌塌、渗出黑水的土豆,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父亲一声不吭地扛起锄头下了地,补种了些早春作物。又是王大娘和她儿子一起来到我家,把她家的土豆给我家拎来一口袋,还给我家拎来多半袋玉米面。
如今生活好了,大米白面不再稀罕,但家乡人依然种土豆。只是不再是为了果腹,而是为了那份难以割舍的情怀。城里人讲究健康,说土豆有营养,乡下人听了只是笑——他们早就知道,只是从前不说罢了。
去年回乡,看见老屋后的那块地依然种着土豆。父亲老了,挥不动锄头,改由侄子料理。侄子用的是新方法,覆了地膜,说是能增产。收获时,果然比往年多收了不少。母亲执意要给我带些回城,我说城里什么都有卖的,她却不依:“卖的哪有自家种的好?”
回城后,我按母亲教的方法,将几个土豆放在阴凉处,等着它们发芽,然后切块种在阳台的花盆里。出乎意料,竟然真的长出了几株瘦弱的土豆苗,还结了几个鹌鹑蛋大小的土豆。煮熟后尝了尝,味道确实比超市买的浓郁些。
妻子笑我:“费这劲儿干嘛,超市里土豆便宜得很。”
我不知如何回答。或许我只是想重温那种将食物从土地里直接送到餐桌上的感觉,那种与土地最原始的连结。在城里生活久了,常常会忘记食物本来的样子,忘记它们是如何从一粒种子变成盘中餐的。
前些日子看新闻,说科学家在培育一种新品种土豆,产量高,抗病强。这自然是好事,可我莫名想起小时候吃过的那些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土豆。它们或许不够完美,但每一个都是土地的馈赠,都凝聚着阳光雨露的精华,都承载着农人弯腰劳作的汗水。
土豆还是那个土豆,只是吃土豆的人心境不同了。从前是不得不吃,现在是选择吃;从前是充饥,现在是品味。但无论如何,这土里长出的果实,永远带着大地的质朴与踏实。
我想,人生或许也该如土豆一般,不求外表光鲜,但求内里有实实在在的内容;不争抢阳光雨露,但在属于自己的土层里默默生长;不惧被埋没,因为总会有破土而出的一天。
夜深人静时,我偶尔会梦见小时候挖土豆的情景。父亲挥锄,母亲捡拾,我和弟弟打闹嬉笑。新挖出的土豆躺在竹篮里,沾着潮湿的泥土,散发着淡淡的清香。那香气穿越时空,至今仍萦绕在我的记忆里,提醒着我从哪里来,又将回到哪里去。
土地最知道感恩。你给它一粒种子,它还你一篮果实。而土豆,正是这沉默对话中最朴实的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