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晓荷】玉米的骨气(散文)
玉米在我们乡下是一种很平常的植物,因为它既没稻米的精致,又无麦子的高贵,只是粗粗壮壮地立在田里,像个乡下来的莽汉。不起眼,往往被人忽视。然而它在我的心里一直很有分量,而且还很有骨气。
其中它的玉米秆子最是硬挺,即使是风雨交加,它也不会轻易弯腰低头。那年记得幼时在乡下,每逢夏末秋初,地里的玉米便长成了。秆子足有丈余高,顶上抽出穗来,叶子宽大,绿得发黑。风过处,叶子“哗啦啦”地响,整片玉米地便如排山倒海一般得起伏。然而风息之后,它们又齐齐地站直了,仿佛从未曾低头一样。农人们常说,玉米是“硬骨头”,这话一点都不假。
玉米的骨气,还在于它不择地而生。肥沃的水田自然轮不到它,它便长在旱地、山坡、甚至是石缝里。我曾见过最倔强的一株玉米,长在我家老屋后的瓦砾堆上。那里原是灶房的废墟,砖石瓦块间积了些浮土,不知是哪只鸟儿衔来的种子,竟在那里生了根。没有谁去照料它,它却自顾自地长起来,秆子比田里的细些,却也结出了小小的棒子。秋风起时,它孤零零地立在那里,穗子已经黄了,叶子也干枯了大半,却依然挺着身子,不肯倒下。
而且玉米它浑身是宝。秆子可以喂牲口,叶子可以当柴烧,穗子脱粒后,芯子还能引火。便是那包裹穗子的皮,农妇们也舍不得扔,晒干了编成小垫子,坐上去“沙沙”地响。玉米作为一种主食在人们的生活中,困难时期可起到了不小的作用,棒子粒磨成面,能做窝头、贴饼子;整粒煮了,便是穷人家的饭食。饥荒年月,玉米面救过多少人的性命呀!它从不自矜身份,甘愿粉身碎骨,供养那些素来看不起它的人们。
玉米的骨气,更在于它耐得住寂寞。稻麦成熟时,田里热闹得很,打谷机“隆隆”地响,农人来来往往,笑语喧哗。而玉米熟了,却常常是静悄悄的。农人们掰下棒子,堆在院子里晾晒,金灿灿的一片。秋阳照着,玉米粒渐渐干硬,偶尔“啪”地一声,是某粒玉米热得裂开了。这声音在寂静的院子里格外清晰,像是玉米在自言自语。它们不抱怨冷落,只是默默地等待,等待被磨成面,被煮成粥,完成一株玉米的宿命。
玉米的骨气,还在它经得起摔打。稻谷娇贵,打谷时得小心翼翼;麦子也不耐摔,脱粒要讲究手法。唯有玉米,棒子掰下来,随意堆在场院里,用木棍敲打,用脚踩踏,甚至直接往地上掼。那些金黄的颗粒便“哗啦啦”地脱落下来,毫不吝啬。玉米粒硬,经得起这般粗鲁对待;玉米心实,不怕被磕碰得伤痕累累。它知道自己的价值不在皮相上,故而能够如此豁达。
玉米的骨气,最是体现在它那倔强的生长姿态。从出苗那天起,它就一个劲地往上窜,不像藤蔓那样依附他物,也不像稻子那样随波逐流。它知道自己的目标在天上,便笔直地向着天空生长。风雨来了,它或许会摇晃,但绝不折断;干旱到了,它或许会憔悴,但绝不放弃。直到秋霜降临,它已经完成了结实的使命,这才安然枯黄,把种子留给来年。
写到这,我想起了在东北时住时村里的王老汉。他种了一辈子玉米,人也长得像株老玉米——瘦高个,皮肤黝黑,脸上皱纹里夹着阳光和风霜。据说他年轻时被抓过壮丁,逃回来时少了两根手指;中年丧妻,独自拉扯大三个孩子;老了又摔断过腿,走路一瘸一拐的。可他从没向谁低过头,从没向命运求过饶。他常说:“人活得应该像玉米,站要站得直,倒也要倒得硬气。”去年冬天,他悄无声息地走了,儿女们从城里赶回来,发现他穿戴整齐地躺在床上,手里还攥着个玉米棒子。那玉米是他秋天特意留下的,说要等开春做种子。
有些人看不起玉米,觉得它粗鄙。他们吃的是精米白面,偶尔尝个新鲜,也是挑那甜糯的品种。他们不知道,在那些饥荒年月,是玉米面窝头救了无数个穷人的命。那年我家吃得最多的也是玉米面饽饽,玉米面糊糊,还有玉米面菜饽饽。还记得那年我三姑在剧团工作,每月她开了工资交给奶奶,奶奶都会第一时间和大爷一起去镇上买回一口袋玉米面做储备粮。奶奶说:“家里有粮食存着心里踏实,一家人就不会饿着……”他们不明白,在那些偏远山村,至今还有老人把玉米粒当主食。玉米从不辩解,依然年复一年地生长,结实地站在大地上,供养着那些需要它的人们。
玉米的骨气,是沉默的骨气。它不会像藤萝那样攀附高枝,也不会像鲜花那样招蜂引蝶。它只是默默地生长,默默地结实,默默地奉献自己的一切。风雨来了,它挺直腰杆;干旱到了,它扎根更深;成熟之后,它毫无保留。这骨气不是咄咄逼人的,而是自身有的,内敛的、坚韧的、持久的力量。这很像我三姑,她十三岁被选入县剧团,由于嗓音好,长相出众,追求她的人很多,尤其有许多有钱人提出要娶她到家养她。但三姑一个都看不上,她说她只想唱好戏,要凭自己的能力找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她还对追求她的富二代大老板说:“我是个穷人家的孩子,以后我唱不动了老了我还要回农村,回家种我的玉米棒子,我有手有脚的干嘛要用你们养?”
三姑是我敬仰的人,也是我喜欢的人。我们这时代,需要的就是像三姑一样这般有玉米一样骨气的人。那就看看那玉米吧,它生在贫瘠的土地上,长在恶劣的环境里,却始终保持着向上的姿态。它或许不够优雅,不够精致,但它有自己的尊严和坚持。
秋深了,田里的玉米已经收获完毕。只剩下些枯秆还立在那里,像一个个倔强的感叹号,标注在辽阔的大地上。北风吹过,它们“沙沙”地响,仿佛在诉说着什么。农人们说,那是玉米在唱歌,唱一首关于骨气的歌。
这歌声,有心人才能听见。
所以我喜欢玉米,我要高声赞美它,而且我要做一个如玉米一样有骨气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