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打开北沟珍藏的记忆(散文)
经过辽宁,往内蒙古去,一路注视着路标,看着服务区的名字,青草沟,柳河沟……开车的是一位辽宁的司机,他说,辽宁有近千个以“沟”命名的村镇和城市。“沟”是一个最带乡土味的字,真的就轻易勾起了思乡情。
我的故乡也有一条沟——北沟。听村中老人说,“沟”是“龙脉”的分支,是一个村的气场。看透一条沟的深度,眼光好深邃啊!不在地图出现,却在心中有了归属。
一
我一直觉得“北沟”的名字一点不土气。它是我老家村北的一条沟,我上高中,母亲赶王连集,都要经过北沟的沟岸,穿过“沟曲家村”,再过一段公路就到了目的地。
我一直觉得,北沟是陪着我成长的一条沟。所以,它的那些乳名和别名,我还记得。北沟——棘子沟、洪沟,五月香沟、洞沟……
故乡的北沟离我很近,不足百里,再近,如果没有一个理由,回去是难的。就为怀念这条沟,我站在了沟边,坐下来和沟对话。它连我的脚步都听得懂,一定可以打开往昔的故事。
北沟是北山的产物,下雨的水冲刷而成,北沟在北山的最下游,就像我见过的黄河在东营的入海口,一下子铺展成扇面的形状。在其下则是平畴沃土,是我们队上的小粮仓。
北沟,为了防山洪,沟边长满了刺槐树,很多棵,就像防洪的卫士,在我的记忆里,始终坚守着沟边的岗位。刺槐在我老家叫“棘子”,满身是刺,故名。那些棘子树,都是狰狞的样子,俯身注视着沟底,怒对山洪。沟岸是类似于泥和石头中间的状态,老家叫“石礓”。刺槐的根,就瘦骨嶙峋地攀附在石礓的表层,或许根系扎进了石礓缝隙,不得见。
曾经对自然之趣并不感兴趣,上学写作文也不写鸡汤。但我还是喜欢找一棵树根坐上去,雨天看沟流洪水,晴天采一树阴凉。有时候想,穷人的孩子就像长在沟边的刺槐树,只有如青筋裸露的刺槐根那样,才可站在一片贫瘠的土地上。那时上学,从未想过前途,也不去想是否离开这里,想的是怎样活下来。像北沟沟岸的刺槐那样,不必考虑生存的理由,顽强地铺根布须,夏绿冬枯,这一份坚强,可以影响看的人。
刺槐在晚秋,结荚丰满,这和它的处境极不相称。早就自制一根摘荚的钩子,一根硬钢丝,留出一个缺口,竿子举上去,套住槐荚,一扭便落下。每个秋天,我从北沟可以搞到三四块钱。碎荚落籽,槐籽黝黑饱满,送到公社采购站,好像一毛几一斤,挣到买文具的钱。
那个年代,挣钱很难,用老家乡亲的话说“就像驴上树”,不是“鳖跳湾”。所以,一直到现在还觉得劳动挣来的每一分钱都珍贵,也不舍得花钱,这和提倡积极消费的现代经济格格不入。但我还是觉得这是美德,曾经的生活给人打上的底色,想抹掉,实在是太难了。
北沟里,藏着我满心欢喜的故事,也藏着财富。特别让我懂得了,财富从何来,就像今天的哲学家追问人到底是从何而来的一样,从小就让我有了正确的理解。当然,我没有跟上现代的“财富再生”理论,落伍了。这是曾经的一代人的遗憾吧。
二
我的老家,每年下雨不是很大,只是我们还要称从北沟路过的北山雨水叫洪水,沟就成了泄洪的“洪沟”。北沟沟底、沟岸,多怪石,半夹在泥缝里的,争相露头,想喝一口水的样子;被冲入沟底的,渐成鹅卵石。洪水滚来,发出各种声响,雨水减少,则唱着潺潺的歌,涓涓溪流,则绕石而行,更有喜欢石头的溪流撞击成小浪花。那时,没有什么风景,如果没事,就和小伙伴相约坐在沟边投石看水,听水声。或许,即使再不想审美的人,都逃不过审美的诱惑。骨子里喜欢水的那点情愫,算不上北沟给的,说不清。生活需要比生活更高的东西。我从事教学以后,总想起这些没有故事的情节,觉得,美育是学校教育不能弱化的内容,往往,这个美育是处于被学科教学挤压的状态。真想赶上一场合适的雨,北沟泄洪,我再看看北沟戏水的情境。最好有刺槐花落时,“每逐青溪水”,(王维句)学到了一些文学审美知识,再来审美,会更冲动——我也“逐”水而行。在风景面前,即使再老无童趣,也有感慨——时光逝去也如斯。
失去的终究要失去,想挽留的是感情,而不是曾经的样子。所以,我每看水,就多了一份淡然而去的心情。不解的是,多少人咏叹“桃花随水”,总觉得那份娇贵的颜色不应该流走,懂得“逝水流年”何尝只是华丽的描述,还有一份从容才是真谛,莫让不顺遂的事情,影响了这个诗意的人生境界。
把自己视为一条沟,不断给自己注水,握着一个空杯,不如杯中有不上档次的茶叶。
最早就懂得的一种花就是刺槐花,它开在五月,香味越沟,随风飘在村子,我家离得近,最先得香。所以,我给北沟一个诗意的名字叫“五月香沟”。我上高中,还是写记叙文为主,那次老师说弄个开放性的题目,想写什么就写什么,那时我就写了类似散文的东西《五月北沟槐花香》,写的内容没有什么记忆了,唯觉抒情是极其舒服的一件事。
进入五月,我上学都要提前一点,那时没有夏令时,说不出提前的理由,有点羞涩,不能拿槐花香作理由,便说早到校做些收作业之类的事。在槐花香面前我学会了撒谎。是否也是人性的成熟呢?我总是想原谅自己。
五月的北沟,一派热闹,我仿佛看到槐花开始说话了,吵吵闹闹,不绝于耳。我上学要经过这里,是穿近道,也是槐花香铺设的路,比任何一条路都好。沟是槐花的香池,落满沟底,也有随水而逝的,沟空之上,粉白一片,就像一条银河,灌满了白云。会持续半月有余,每天好像是花浴,那段时间特别安静,好像不喜欢犯错。我曾随手折上几朵,塞进书包,带到教室。我的语文老师上课,鼻子深嗅几下,说“今天想教一篇花的文章”,这是凑巧了,是他的临时导语,教的是茹志鹃的《百合花》。
三
晚上放学归,还走这条五月香路,捡着肥大的刺槐花,折一抱,母亲就做槐花馍馍,其实就是撒上被开水烫过的刺槐花,掺入一些玉米面和豆面,放进锅里熥,是非常好的季节美食。只不过不能常吃,母亲说吃多了会肿脖子。不过,第二天上学要带干粮,我喜欢用玉米皮包一些,到中午吃饭,可以让同学尝尝,当然也少不了去尝人家的午饭。
每到五月,我时常怀念那时的“花饭”,就是现在,到了季节,也是去野外折几枝,做一顿。那时,我上学赶上了“忆苦思甜”教育,在教室吃过山上挖来的苦菜做的苦菜饭,由苦菜饭到“花饭”,更让我感觉日子的美好。社会好了,时代进步了,苦菜饭也不苦了,春天还去挖来做一顿清火去燥的养生饭,花饭就成了尝鲜的享受。
未经苦辣到鲜甜的过程体验,苦还不够程度,香也觉得淡。我并非要说这是一个必然的过程,如果有了这样的对比,香味则浓,不然就是“十三香”,也不觉真香。
喜欢刺槐花,曾经写作文,只是喜欢“五月槐花香”这个句子,不管内容,先写上。无非是描写槐花的乳白流淌如云,盈香一沟之类的。没想到,曾经的五月,一直跑到今天,过去了多少个五月,我来到江山文学,才将那山野的一品香味呈现在自己的文集里。
这样的文学,是深情的怀旧,美好的感觉,总是香韵不散。我开心地想起曹雪芹创作《红楼梦》的故事,他是在乾隆九年就有了这个题目,一直到乾隆二十七年才写成。大半生只为“一梦”而创作,我算是一生只为“五月香”而回忆。就一个伟大的作家而言,是严谨的创作态度,是精炼和沉淀。于我来说,就是一段难以释怀的香。每个季节,乃至每个日子,都有花香装进去,有好故事放进去,这是多么美妙的事情。人生不必要求获得多少,有些获得能让自己依旧感觉值得,就是最好,就像袅袅的槐花香,总不绝于时光里。
四
那一沟的刺槐树,曾经也经历过未见硝烟的战场风云。可能上了年纪过来人都还记得那句口号——“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备战备荒为人民”。北沟两岸陡峭,就连刺槐树也要拐个弯再向上长,槐林密匝,是天然的设防。我们队上统一丈量布局,在岸壁上划上像窑洞一样的券门图,各家依次排开。趁着月色,提一盏煤油灯,各家开始凿洞了。夜晚棘子沟,有了砰砰咖咖的声音,犹记得,还是一个五月开始的,一直到老秋,才差不多干完。最长的防空洞深挖了十几米,放进二三十口子人也装得下。我家的防空洞大约也有四米深。还在洞壁上挖上了灯窝子,还有干粮洞,盛衣洞,真的是准备长期过日子的架势。曾经在秋冬之际村里组织过“进洞防空”演习,一个傍晚,不到半小时,就全村空无一人,就像跑鬼子的时候,要坚壁清野一样。
我曾多次特地走到北沟去看那些洞穴,已经被杂草覆盖,有的还像睁着朦胧的眼睛,并不惊讶地看着洞外的世界。这是1969年中苏关系紧张时期的一段往事。但这段紧张很快就过去了,还记得,夏天炎热时,我们孩子喜欢跑到北沟钻进防空洞乘凉。如今的世界,也面临着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但我们的防御拒止能力已经处于版图的前沿,老百姓的日子平和有序。
长大了,我走出了“北沟”,曾经的那些,都已经变成了一道道染旧的风景,风景也被我的情感加工过无数遍,简直变成了景区。未忘北沟的别名,脑海还飞着刺槐花的香,历历往事,如在昨日。
每个人都在一个环境里成长,故乡的环境,是我们每一个人不可忘记的“海”,多少往事,就像浪花一样借风涌来。故乡的样子已经被我们加工很多遍,更可爱,更值得怀念。
北沟,藏着我的往事,我喜欢在某个日子,用温暖的文字打开,想着自己到底是从哪里一路走来。
住在华厦丽舍了,想着自己生活得多么优渥,希望不要辜负了天赐之福;无可埋怨处境,北沟是我的摇篮,打开记忆,就是花香满溢,摇醉了一个孩子的美好时光。乡土风景的审美,会让人更从容更能很好地接受岁月的任何打磨。
我并非是想回到从前的日子,但感受生活的美,是不过期不过时的,打开北沟珍藏的记忆,我仿佛觉得打捞出来的东西还是湿漉漉的。
北沟,有槐花香;北沟,别有洞天。注满一沟的乡愁,等我舀取一瓢饮。
2025年8月2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