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大理坝子(散文)
晨雾刚漫过苍山十九峰的肩头,洱海就醒了。水面浮着层薄纱,被第一缕阳光戳破,碎成满湖金鳞。湖边的白族老太太挎着竹篮往码头去,篮子里是刚蒸好的乳扇,油香混着水汽漫开,像给这方水土系了条暖融融的腰带。
大理坝子是块被老天爷捧着的地方。苍山十八溪顺着青黑的山石淌下来,在坝子里织成水网,灌得田畴四季常青。三月看油菜花把大地铺成金毯,五月稻浪推着云影走,九月蚕豆花串起细碎的雪,腊月里麦田还泛着油绿。最金贵的是洱海,像块蓝玉嵌在坝子南端,喝饱了苍山雪水,再慢悠悠淌出去,把肥土沃壤撒了满坝子。
老辈人说,洱海是坝子的奶水。早先没有机器船的时候,白族汉子划着“猪槽船”在湖里讨生活,一网下去能兜起半船银闪闪的弓鱼。女人们在岸边织网,唱着调子数归帆,网眼里漏下的碎光,都变成了屋檐下悬着的玉米串。后来有了机动船,渔网也换成了尼龙的,可湖里的鱼还是那么多,岸边的馆子天天爆满,清蒸弓鱼、酸辣鱼肚的香味,能飘到三塔脚下。
如今的洱海更忙了。码头边停满了画着金花图案的游船,导游举着小旗子喊:“往这边走,去南诏风情岛看阿嵯耶观音!”游客们背着相机挤上船,船开起来的时候,水花拍打着船帮,像无数只小手在鼓掌。湖岸边的客栈一家挨一家,白族姑娘穿着绣花围裙在门口招呼客人,“金花”的称呼喊得甜,递过来的普洱茶烫得暖心。酒吧街的灯笼傍晚就亮起来,吉他声混着晚风里的桂花香,能醉倒半个坝子的人。
这热闹劲儿,像坝子上空的星星。白天太阳底下,古城的石板路被游客的脚步磨得发亮,洋人街的咖啡馆坐满了金发碧眼的人,三月街的集市上,卖扎染的、烤乳扇的、敲银器的,吆喝声能盖过马帮的铜铃。到了夜里,才村码头的夜市支起彩灯,卖鲜花饼的摊子前排起长队,姑娘们举着发光的气球在湖边散步,影子被路灯拉得老长,和水里的星光缠在一起。有外地来的摄影师说,大理坝子的夜晚最亮,不是因为灯多,是因为人眼里都闪着光。
这光里,最多的是女人的影子。大理坝子是“五朵金花”的老家,可这里的“金花”哪止五朵?菜市场里挥着砍刀剁排骨的大姐,围裙上沾着油星子,算账比计算器还快,称完肉还不忘多搭一把香菜;扎染坊里的老太太,戴着蓝布头巾,手指在白布上翻飞,靛蓝的染料泡着岁月,染出的蝴蝶能在布上飞;开客栈的年轻姑娘,既能调手冲咖啡,又会唱白族调,客人来了递杯茶,客人走了帮着拎箱子,笑起来的时候,酒窝里盛着洱海的水。
我的三姨就是朵“金花”。她在喜洲古镇开了家饵丝店,每天天不亮就起来熬骨头汤,猪筒骨在大铁锅里咕嘟着,汤面上浮着层奶白的油花。她的手又粗又红,是常年泡在水里揉饵块揉的,可做起饵丝来比谁都巧,酸菜、肉酱、韭菜、豌豆尖码得整整齐齐,最后浇一勺滚烫的骨汤,香气能勾着人从街这头跑到那头。有游客要拍照,她就把围裙系系好,露出银镯子,笑的时候眼角的皱纹里都盛着阳光。
三姨说,她们这辈人,谁不是从地里刨食过来的?年轻时她跟着我三姨父在田里种水稻,天不亮就踩着露水去拔秧,腰弯得像张弓,直起来的时候,汗水顺着下巴滴进田里,能惊起几只蚂蚱。那时候洱海的水更清,渴了就掬一捧来喝,甜丝丝的。现在不用下地了,开店挣得比种地多,可她还是习惯天不亮就起来,说闻着田里的土腥味才踏实。
坝子里的女人,骨子里都带着股韧劲。白族的“金花”、彝族的“阿诗玛”、回族的“朵斯提”,还有穿藏袍的姑娘,在集市上凑到一起,用带着口音的普通话讨价还价,转脸又笑着分享刚买的酸木瓜。三月街赛马的时候,彝族姑娘穿着百褶裙在看台上跳,白族媳妇抱着孩子给自家汉子加油,头巾上的绣花在风里飞,像无数只彩蝶聚在一起。
男人们也勤快。白族汉子会盖房子,青瓦白墙飞檐翘角,把家盖得像幅水墨画;藏族大哥会养牦牛,在苍山上放着放着,就唱起来,歌声能绕着云转;回族师傅做的粑粑,外皮酥得掉渣,里面的红糖馅能拉出金丝。他们聚在工地上的时候,各民族的调子混在一起,盖起的楼房也带着股热闹劲儿,站在楼顶往下看,能望见洱海像条蓝绸带,把坝子系得稳稳的。
最妙的是各民族凑在一起过日子。我小时候住的巷子,左边是白族的四合院,照壁上写着“清白传家”;右边是彝族的土掌房,房顶上晒着辣椒串;对门是回族的小院子,门口种着指甲花。到了饭点,各家的烟囱都冒起烟,白族的酸辣鱼、彝族的坨坨肉、回族的手抓饭香味混在一起,谁家做了好吃的,都会端一碗给邻居。过年的时候更热闹,白族的“本主节”,彝族的“火把节”,回族的“开斋节”,不管是谁的节,大家都凑在一起过,火塘边的酒喝干了,就用山歌当酒。
现在坝子变化快,高楼像雨后的春笋冒出来,可老规矩没丢。谁家盖新房,还会请风水先生看看,让大门对着苍山的某个山口,说这样能接住山里的福气;婚丧嫁娶,还是按老礼来,白族的“掐新娘”,彝族的“哭嫁”,热闹里透着对日子的郑重。年轻人出去打工回来,会把外面的新鲜玩意儿带回来,开起了网红店,可茶桌上摆的,还是爷爷传下来的土陶罐。
傍晚的时候,我常去洱海边散步。看夕阳把湖水染成橘红色,渔船拖着晚霞往回走,渔民撒下最后一网,网起的不仅是鱼,还有满天的星星。岸边的广场舞响起来,白族大妈和彝族阿婆跟着节奏扭,她们的影子投在水里,和鱼群一起游。远处的三塔在暮色里站着,像三个沉默的守望者,看了千年的日出日落,看这坝子上的人,把日子过成了歌。
大理坝子的富足,不在金银珠宝里,在洱海的水波里,在田埂的泥土里,在各族人手心的老茧里。这里的人,像苍山的松树,扎下根就不肯挪,把汗水洒进土里,把歌声飘在风里,守着这片水,这片山,把每一天都过得实实在在,亮亮堂堂。就像洱海的水,不管多少船来船往,总是那么清,那么蓝,映着天,映着云,映着无数张笑着的脸,把这方水土,照得跟星星一样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