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未完全亮透，枕边的手机闹铃也未发出声响。突然，“咚咚，咚咚”，一阵紧似一阵的鼓声，却不由分说擂碎了酣梦。我揉着惺忪睡眼，一脸茫然地望向妻子。
　　 “今天是高考的第一天，那是为高三学生壮行的鼓啊！”妻子话音里带着些兴奋。
　　 我这才如梦初醒——昨天的朋友圈里，有关市一中的两段流量视频早已霸了屏：市一中的午间食堂里，一片火红中师生共尽壮行餐，意气风发的校长在如雷的掌声中激情飞扬；最后一个晚自习结束的操场上，精心呵护了三年的全体教职工，其车灯无声成列，骤然间点燃灿烂星河，为前行的莘莘学子照亮光明之路。方寸之间的手机屏幕，怎能容纳那一下子迸发出来的灼灼热情？霎那间被万千汹涌而来的关切顷刻淹没，——它们瞬间汇集为一股股激流，喧嚣着，沸腾着，汹涌奔流着，那何尝不是一片人声鼎沸、波澜壮阔的汪洋大海？
　　 我行至小区门前，顿时被眼前的景象所吸引。宽阔的马路对面，母校——市一中往日开阔空旷的大门口，早已是人潮汹涌。新划就的黄色警戒线外，层层叠叠的人群簇拥着向前攒动，织成了一道密不透风彩色的墙。人群中最显眼的，要数那些花枝招展的母亲们，她们身着大红的旗袍，俏丽的脸庞笑靥如花；间或还有些留着青须的父亲，腼腆地挺着肚子，努力地把身躯塞进红艳的旗袍，绸缎布料显然是不堪重负，不堪地咧着嘴，他们徉装镇静，手搭凉棚，却难掩脸上那两朵羞涩的潮红。各式各样的鲜花，特别是那高擎过头顶、硕大挺立的向日葵，在不断涌动的红色人流里，犹如一簇簇跃动的金色火焰，灼灼燃烧着如火般殷切的盼望。此刻，那些相识与不相识的脸庞上，都充盈着着相同的热切和渴望。忙不迭地彼此打着招呼，似故人一般，寒喧间却不约而同地高高踮起脚尖，焦急地伸长着脖子，目光如炬，急切地看向校园入口闸门的方向。一时间，推搡、涌动、翘首，汇成一股澎湃的人潮，恰似一片被狂风搅动的海，红色的波涛里翻腾着绿色、黄色，喧腾着一种近乎沸腾的壮阔。
　　 “我家妞子今年高考，可是我们一家的头等大事！”一位中年女人轻拢了一下精心烫过的发，轻声与同伴低语。
　　 “我家儿子也一样啊！别的忙咱帮不止，这祝福嘛，就要做到极致！”同伴手中挥舞着独树一帜的花束，脸上漾满了无限春光。
　　 我循声向她望去，竟让那束花惊得目瞪口呆——围拢在金灿灿的向日葵身旁的，哪里是日常可见的花朵？那一片耀眼的火红，竟然是一簇簇百元大钞精心扎制而成！那一朵朵灼人的鲜红，在阳光下刺目地跳动着，仿佛在悄然诉说着某种不惜代价的虔诚期盼。
　　 我的心里猛然一紧，不知是被眼前的汹涌和喧闹挤得发闷，还是缘于那“雷鼓动山川”的激越鼓点，一股莫名的感伤不禁袭上心头。我轻轻地掩住悸动的胸口，忙调转身，穿过如织的人流，逃也似地钻进一中对面的桃李公园。如同从沸腾的洪流瞬间进入宁静的清池，喧腾的人声顿时被远远抛在墙外，只余眼前凌霄花藤筛下的点点光晕、轻风吹拂悬铃木时的窃窃私语，还有随时光悄然流转的无限温馨和安宁。那分明是另外一片深沉的海，缓缓的铺陈在我的面前——它是如此的静谧与安然，深沉且幽远。
　　 我近乎贪婪地将这份宁静吸入心田，一路放缓步子，循着蜿蜒的小径向前，不觉间，莫名的感伤已悠然远去，心头陡生出一丝淡淡的释然。
　　 在这片宁静的深处，在一张青石板凳上，坐着一位年近五旬的男人。他左手托腮，指间凸起的骨节泛着些微白，两鬓突兀的白发甚是扎眼，着一身发旧的淡蓝色工作服，犹如一粒沉默的石子，被遗落在那汹涌澎湃的激流之外。他的背略有些微驼，一部黑屏的手机，百无聊赖地躺在双腿之间。在他的身边，没有金灿灿的向日葵，亦不见那令人驻足的纸钞花束，除去一个拳头般大的地球仪模型外，空无一物。
　　 他入定般坐在那里，目光投向那浓墨重彩的绿墙，似乎要穿越一墙之外的那片喧嚣，望得更加远，愈加远。此刻，宁静的小园，抛出如梦的轻纱，轻手轻脚覆在他的身上，也掩住他目光中那些无声翻涌的隆隆涛声。
　　 这一份超尘拔俗的静谧，给了我无声的邀请。
　　 我悄然坐在他身旁的石凳上。
　　 “你，也来陪孩子高考？”我话音刚落，心下忽觉有些唐突。
　　 他将目光缓缓收回，异常的沉静地看向我。脸上清浅不一的沟壑，是时光之河流过的纹络。他冲我憨憨地一笑，并没有为我的打扰而心生不悦，反而像认出旅伴一般温和：“是的，儿子在一中考试呢。”他声音略带着些沙哑，“你，也是？”
　　 “噢，我不是，孩子已经毕业了。”我说。
　　 “噢！”他又一次陷入了平静。
　　 “那你怎么没在门口……却在这儿？”我不懈地将手指向围墙外，那沸腾的喧嚣仿佛要冲过树影，一如潮水般隐隐传来。
　　 一丝隐忍的涩然倏地掠过他的眉梢，又迅速隐没。他摇了摇头，目光落在双腿间那部一直沉默的手机，仿佛那黑暗的屏幕隐藏着答案：“儿子说不用。”他思忖着，目光又一次扫向那喧闹的方向，“儿子说，老爸，我又不是凯旋而归的英雄，一次考试而已，何需那般矫情？”他嘴角努起一个察觉的弧度，似是想要挣脱心中的某种沉重，“未来的路还很漫长，山高路远的，我不能一直陪在他的身边。总得靠他自己认道儿才是。”
　　 他那低沉的话语，分明藏着不曾说出的牵挂。他的喉咙仿佛被什么东西哽了一下，又接着低声说道：“……可，我还是来了。儿子打电话让我安心工作，我只能答应。但我心绪仍有些不宁，便请了假出来，衣服都来不得换。”
　　 相比花墙外那些精心准备的人，他似乎觉得自己还是粗糙了些。他轻轻调整了一下姿势，耳朵朝向街对面的方向，“壮行鼓擂响的当口，我就站在人流的对面……一辆辆披着红绸的车迎面而来时，车窗上贴满了孩子们殷切的脸庞。我心想，人山人海的，大巴车又那么多……可凑巧的是，我似乎猛地在某一辆车的车窗，一眼瞥见我家那娃子，绝对是他没错……”说到此，他长长舒了口气，脸上溢满不可言状的喜悦，“他就坐在那儿，或许也正望着窗外吧。”
　　 “那他也看到你没有？”我又追问。
　　 “我觉得没有，”他轻轻摇着头，眼底却悄然涌起一星晶莹的光，俨然长夜里的红泥微火，继而说道：“但我深信，那一刻，我们俩的心，应该是挨在一起的。”话音刚落，他目光有些躲闪，仿佛有些赧然于这少有的柔软流露。
　　 我们就这样交流着，诉说着。时间犹如沙漏中的细沙，静静地在这一份静谧与安然中悄然流淌。直至一阵急促的铃声骤然划破沉滞的长空——上午的考试已然结束。似乎一石激起千层浪，绿墙外，嘈杂的人声又一次涌起更高的浪潮，寻找的呼喊声与兴奋的应答声此起彼伏。怀抱鲜花和高举向日葵的家长，仿佛涨潮的海水，飞奔着涌向校门闸口，红色的旗袍仓促如激流中掀起的朵朵浪花。
　　 “散场了。”那位父亲低语着，猛地站起身子，努力将略显佝偻的腰身站得挺直。
　　 他并没有像我想象中一样，奔跑着加入到那涌向闸口的洪流，而是几步快走之后，将自己掩在路边粗壮如盖的梧桐树下，相距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屏气凝神望向校门口攒动不定的人头——像一个被遗忘在喧哗舞台角落的守望者，目不转睛地期盼着心中的主角出场。
　　 学生们鸟儿一样从闸口飞出，他紧紧地盯着每一个鲜活的身影。直到一个熟悉的轮廓从闸口挤出，径直跌入了他的眼底。父亲的眼里，早已一汪晶莹。那跃动的身影活力十足，步履轻盈。忽然，那身影停下脚步，仿佛是有所感应，将头转向公园这边，目光轻轻扫过这片浓荫。梧桐树后，父亲的身影猛地一僵，他眼睛猛然一亮，那身影便倏地消失在水泄不通的人流之中。他的身体微微一震，不自觉地将身体向树身又贴近了几分，粗糙的手指紧紧抠住皲裂的树皮，他似乎想把自己完全陷入那片浩瀚的树影里。
　　 我突然想到什么，下意识地问：“今天下午……还有明天，你还会来这里吗？”
　　 他微微一愣，从梧桐树后探出了身子，盯着那熟悉的身影已不知所踪，才扭转身来，脸上荡漾起一层淡然而又质朴的笑意，像夏日的微风温柔拂过古井的水面：“还说不好吧……也许……会来的。”那份犹豫包裹着更深沉的不舍，如同深秋枝头最后一片飘摇的叶子，奋力拉扯着，迟迟不愿坠落。
　　 我目送他挺直微驼的身影，悄然淹没在那绿意葱茏的树荫深处，倾听着那执着的步子声声踏碎满地的寂静。绿墙之外，沸腾的喧嚣仍如潮水般涌来，那些精心打扮的身影、热切渴望的面庞，那些高举过头顶的向日葵与纸钞扎就的“稀世红花”，那些不啻浮夸的雀跃与相拥……这些，一起煮沸了那片广阔而喧嚣的“关切”之海。
　　 然而在我的心中，却反复回荡着那位父亲在梧桐树下沉默凝视的宁静。他的眼中，没有热烈的火焰，有的只是一片深沉、广袤的平静。是的，那才是我寻找的另一片海——一种无须声张的厚实，一种静水流深的懂得。这宁静的爱之“心海”，以无声地关怀浸润着远行的风帆，用沉默的信任代替了沸腾而喧嚣的“护航”。
　　 我想，这世间深广的爱意，原不必都是喧哗如惊涛拍岸，最为震撼的，应该是隐于无声中的惊雷。生活中，总有一些爱意，平淡、朴实如无色的繁花，静默地沉潜于时光深处，如同那广袤无垠的深海——它寂静无声，却已默默承受住所有的重量与激流；它不徐不疾，却以无边的深邃，执着地滋养着生命独自远航的勇气。
　　 我想，再沸腾喧嚣的海浪，也会终将止息而渐渐退去，而唯有这看似宁静，却内蕴深沉的大海，可以无声无涯，托举着孤独而骄傲远行的风帆，一路穿越惊涛骇浪，历尽风霜雨雪，最终抵达自己幸福的人生彼岸。
　　 高考已然过去许久，但我仍记挂着那寂静如深海般的凝望，也难忘，那一片宁静而深邃的广袤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