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阿芳的幸福(散文)
早晨,阿芳像往常一边做饭一边打开电视听新闻,正好听到新闻里讲国家给新生育的孩子补贴资金,说从现在起,三岁以内儿童,每年补3600元,这样合着每月300元呢。播音员像往常一样字正腔圆,可当阿芳听到这消息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儿。她心里暗暗想,每月300块钱当奶粉钱不少,要是母乳养育呢,这个钱也可以添补家用。现在年轻人结婚真是有福,结婚父母给买车买房,生了孩子,国家还给钱,想生多少生多少,哪个都能上户口领补贴。哪像她当年,为了生老二像小品中的宋丹丹似的东躲西藏,在出租屋里听到有疑似政府人员明查暗访,就吓得不得了,最后生了还要交罚款才能上户口。
阿芳十分羡慕现在的年轻人,但想到自己当年,心中多少还是有些不是滋味。
她还记得在县制药厂上班的小姑子说过的话,车间里只要听说哪个女工怀孕了,照顾着怕磕着碰着把倒班调成常白班不说,车间生产受影响,都生孩子去了,谁上夜班?到时生了孩子,产假工资照发,白白地领几个月的工资。这还是有准生证的女工,若是无证偷生的大胆女工,厂里直接开除,绝不姑息!
前些年“二孩”闸门刚开,便有些厂子急吼吼地“减员增效”,让怀了二胎的女工回家“候着”轮岗。——候到几时?不知道!饭碗悬在半空,谁还敢轻易添一张嗷嗷待哺的嘴?
年轻的阿芳可不管这些弯弯绕绕。她心里揣着娘家妈那句老话,像揣着一块捂热的土坷垃,实在,硌人,却暖:“穷也罢,富也罢,还是人多排场!”她娘家兄弟姊妹六个,挤挤挨挨一炕头长大,日子清汤寡水,可逢年过节,乌泱泱一院子人头,那声响,那热气,能把屋顶的茅草都顶起来,便是天底下最大的排场。
嫁到林村,阿芳头胎就生了个带把的小子。镇政府有规定说头胎是男娃,门就关死了,不许再开;头胎是丫头片子,熬到三十岁上,可以申请政府生育指标,待计生官员“恩准”,可再添一口——为的是田里不短了劳力。
时间过得快,阿芳的儿子十岁了,上初中了。看到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头胎生闺女的又计划生二胎的,她们挺着肚子,脸上骤然生出的大大小小的孕斑也洋溢着幸福的笑。这笑让阿芳既羡慕又心酸,既然儿女都平等,那凭啥头胎生闺女的就能生二胎呢,那万一二胎是个儿子,这不给她们头胎生儿子的多了个闺女吗?再说生儿生女的,谁能做得了主?不过也听说谁家媳妇说出去打工半年多了,谁谁夫妻感情不和,离婚了,两口子都不在家。这谁知道真打工假工呢,谁知道真离婚假离婚呢,反正不在家,计生干部组织村上育龄妇妇女查体,找不着她们也就算了。哪知过了一年半载,两口子欢天喜地地抱着刚出生的孩子回家了呢?回家不能白回家,计生干部登门道喜添人,顺便乐呵呵地把超生罚款通知交给她。
阿芳知道自己日子紧巴,虽想生但几万的罚款够他们两口子在地里刨几年的。男人大平农闲时在县里镇上厂里打零工,厂里放假时就贩点瓜果类的赚点酱油钱。孩子上学,家里人情来往,头疼感冒,啥不是钱打头阵呢?可阿芳眼馋那些生二胎的妇女,孩子多,年下往院子里一站,满当当的,想想都觉得好。她和大平商量好几次偷生二胎的事情,大平终于同意了。她偷摸去了镇医院妇产科,对大夫说小肚子疼,作个彩超,脱鞋上炕似的躺上那冰凉的检查台。白大褂的大夫拿着冰凉的探头在她肚皮上滑来滑去,像寻找田垄里深埋的薯块似的。末了,大夫声音平平:“输卵管堵了。”
病了自然要治。况且,婆婆公公知道后,平时年下仅象征性地给大孙子十块钱压岁钱,这次慷慨地拿出一千块钱,让她治病,只要能添了人,以后要啥都行,罚款好说,也给凑!阿芳心里有了底气,觉得身体管子堵了也不气恼,人心齐泰山移,阿芳偷生孩子是个为他老林家做出巨大贡献呢。因此,在花钱治病上,她在县中医院开中药,二百多块的中药费,她眼皮没眨,理直气壮地拿钱。之前会过日子的阿芳可是得个感冒只要不发烧,一盒二十多块的感冒冲剂她是舍不得买的,她一直喝白开水,一点一点恢复。大平蹲在门口闷头抽烟,烟锅子里的火光明明灭灭,映着他愁苦的脸。娘家妈也常来,压低了声音劝:“阿芳,稳住。又不是要命的病,管子通了就能怀上!躲出去生!咱庄稼人怕啥?人就是活路!”几股念头拧成一股绳,拽着她走上了“偷生”的路。
不知是汤药见了效,还是菩萨开了眼,阿芳还是去县里那家私人妇科诊所查,那堵塞的“水渠”竟真通了。阿芳怀上了!阿芳和大平向各自家人通报了好消息,两边老人意见异乎寻常地一致,快跑!家里不用管,再不跑,万一露馅儿就坏事儿了!两口子一宿没合眼,收拾行李,一大早天蒙蒙亮,他俩就着急忙慌地坐车去了外县。在城南外环寻了间低矮的出租屋,墙皮斑驳,一切都能将就。大平去建筑工地干零活,一身臭汗。阿芳没事了上街找缝纫的活儿,接了附近小作坊的活儿,在家缝制毛绒玩具。彩色的布片、雪白的填充棉絮堆了半炕。她低着头,笨拙的针线在布片上穿梭,缝进去的,是娃娃憨态可掬的笑脸,也是自家未出世孩儿渺茫的前路。胎儿慢慢长大,肚子里的娃儿踢腾得厉害时,她便停下手,摸着那圆滚滚的弧顶,对着窗外灰蒙蒙的天,低声念叨:“儿啊,别急,别急,娘给你挣个‘户口’回来。”
日子在缝纫机的哒哒声和窗外工地的轰鸣里,提心吊胆地往前挪。终于到了瓜熟蒂落的那天。在邻县简陋的卫生院,阿芳咬碎了牙关,憋紫了脸,一声嘹亮的啼哭撕裂了产房的沉闷。又是个小子!护士抱出来给大平看,男人咧着嘴,想笑,眼圈却先红了,粗糙的大手想去碰碰那红皱的小脸,又怕手上的茧子硌着了嫩肉,悬在半空抖个不停。
熬过了月子,娃娃结实了些。两口子抱着这“黑户”的小肉团,像揣着个滚烫的山芋,趁着夜色,深一脚浅一脚地溜回了村。院门吱呀一声推开,熟悉的狗吠响起,阿芳的心才咚地落回了腔子里。
安稳日子没过几天,村大队的喇叭就响了。喊的正是阿芳的名字,让她去一趟。阿芳心里咯噔一下,像揣着的山芋终究烫了手。果然,大队那间刷着半截绿漆的办公室里,管计生的干部眼皮都没抬,手指头敲着桌上盖着红戳的文件,冷冰冰甩出个数:“孩子上户口,交罚款四万六。政策摆这儿了,你违法了。给你一礼拜,钱送到镇计生办,把户口给上,钱交不上,户口不给上,到时上学没户口哪所学校都不收你孩子。”
四万六!大平蹲在门槛外,闷头抽烟,烟头扔了一地。阿芳却长长地、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她脸上没有愁苦,反倒像卸下了千斤重担,嘴角甚至扯开一丝笑纹。那笑,有点苦,有点涩,却异常明亮,像阴雨连绵后,云缝里陡然漏下的一道金边儿阳光。
“交!砸锅卖铁也交!咱不能让孩子一直黑下去!”阿芳的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娘家凑一点,婆家凑一点,大平借了亲戚朋友的。终于一沓沓沾着汗味、油污味的票子,最终凑齐了那沉甸甸的四万六,换回一张同样沉甸甸、盖着鲜红大印的罚款收据。
那张收据,阿芳没压箱底,而是端端正正贴在了堂屋正中的墙上,紧挨着年画里抱着大鲤鱼的胖娃娃。四万六,买断了她心头那份日夜悬着的惊惶,也买来了小儿子堂堂正正沐浴在日头下的权利。从此,这间低矮的农舍里,两个小子追打嬉闹的声响,便成了最动听的乐章。大平干活更舍得下力气了,阿芳喂猪、养鸡、侍弄庄稼,手脚麻利得像上了发条,哪里有缝纫的零活阿芳也欢欢喜喜地去干。日子依旧清贫,墙还是那墙,窗仍是那窗,可两口子心里那口气,却提得足足的,仿佛这四万六不是泼出去的水,而是夯进地基的石头,稳稳地托起了他们那份“人多排场”的念想。
收音机里的新闻早已播完,厨房弥漫着煎蛋的焦香。阿芳关了火,望着窗外。她看着院墙根下,当年她躲出去前栽下的那棵小枣树,如今已枝繁叶茂,郁郁葱葱。树影婆娑里,仿佛还能看见她当年那个抱着刚满月的老二从夜色里潜回、又为四万六罚款咬牙奔波的瘦小身影。
枣树年年挂果,阿芳的小儿子也如小树般蹿高。阿芳看着两个儿子越长越大,感觉幸福得像花儿一样。若没有当初坚持生下老二,现在即使放开政策,五十多岁的她也只能是叹息政策太晚了。当补贴的钞票递到年轻父母手中时,不知他们能否掂量出,这轻飘飘纸张背后,曾压弯过多少如阿芳般坚韧的腰……
不过,阿芳面对补贴生孩子的政策,还是有点想不开。她去村中当老师的玲子姐那去出门,想解开这个疙瘩。
玲子说,好理解啊。当年妹子生娃,国家发展得不行,入口多了是累赘,计划生育是控制人口,使发展的速度满足人口。今天,国家发展了,人口成了发展的红利。大河有水小河满,这个懂得吧?一样的道理,国家有钱了,孩子多点是兴旺。
阿芳不再纠结这个问题了,他既羡慕年轻人的福利,又感慨当年的自己。不过,她赶上了两个时代,一对比,心中倒是挺满足的。她还盼着两个儿子娶了媳妇,一家生三个,她想找计算器,算一算国家要掏多少钱……
阿芳偷偷地嘁嘁一笑,她沉浸在幸福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