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鸽子(小说) ——一个乡村少年的养鸽梦
一、鸽哨悠扬
每天清晨,当苏飞背着书包,踩着苏家沟坑坑洼洼的黄土路去上学时,西北的天空中,总会响起那悠长清亮的鸽哨声。他总会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猛地仰起头。
天空湛蓝,几朵懒散的白云低垂。一群鸽子正绕着远处青灰色的山梁盘旋。它们翅膀在晨光下闪着细碎的光,时而收紧如梭,疾冲俯掠;时而舒展如扇,轻盈滑翔。领头那只灰色带“雨点”的雄鸽,羽色如浸透雨水的青瓦,翅膀每一次拍打都带着沉稳的节奏,脚踝上戴着的那个金属小箍子,总会在某个转身的瞬间,被朝阳精准捕捉,闪出刺眼的一道光。尾羽根部绑着的鸽哨声“咻——”地蹿上天,像放羊的老汉用鞭子抽打着空气,又像是晒得焦脆的麦秆在风里齐齐折断。这声音不拐弯抹角,但好像带着一个细小的倒钩,把他的魂儿都轻轻勾住了。
他痴痴地仰望着,脖子酸了也不愿意低下,直到鸽群化作天边模糊的灰点,哨音散尽。低下头,看看自己沾着泥巴的双手,还有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褂子,一溜烟跑向村口的学堂。
二、冰冷拒绝
放学后,放羊的鞭子常常被苏飞撂在山坡上。他骑在赵大勇家果园低矮的土院墙头,目光像钉子一样楔在旁边赵大勇家的屋顶上。屋顶上矗立着一个用松木和细密铁丝网搭建的鸽棚,刷着红漆,在阳光下亮得晃眼。他贪婪地捕捉着每一个细节:看那些鸽子如何优雅地从高空俯冲,翅膀划出漂亮的弧线,精准地落到笼子上;看它们在夕阳下,互相啄理着闪着彩色光亮的羽毛。看赵大勇吹着口哨爬上屋顶,将小麦和玉米粒撒在笼子周围;那“扑棱棱”的振翅起飞声,夹杂着悠扬的鸽哨,对他而言,是世间最动听的乐章。他听赵大勇说过,他那些深雨点斑斓的灰鸽子,脚上都戴着有编号的金属箍子,有一对鸽子的右边翅膀底下还有印着蓝黑的钢印,能从百十里外的敦州城里准准飞回来,还参加过市里组织的信鸽比赛呢。
有一天,他向往常一样骑在墙头上看赵大勇家的鸽子。赵大勇正好来喂食,他仰着脸,手指绞着衣角,声音有点发干:“勇……勇哥……你家鸽子……真好……能……能给我一对儿小崽子不?就……最普通的那种……”怯怯的,几乎不成句。
赵大勇一边撒粮食,一边扭过头,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笼子里的鸽子,咂了下嘴:“你小子,想养鸽子?这玩意儿养起来破烦着呢!吃点粮食喝点水是小事,好鸽子的种得花钱去买,下的崽子才能卖俩钱呢。我可没多余的给你啊。”他摆摆手,“去去,边上玩去,我这忙着呢。”
三、麦垄伏击
既然要不来,苏飞把希望押在了“捕获”上。他央求会打铁的小叔用废铁丝和弹簧给他弄了一个捕鸽子用的工具——西北人叫“夹脑”,又在屋后的柴火堆里精心挑选了几根粗细均匀、相对笔直的白杨树枝,在西厢房里翻找出几根生锈但结实的粗铁丝和半张破旧的铁丝网,用细铁丝和杨树枝绑了一个鸽子笼。
他摸透了赵大勇那群鸽子的性子。夏日清晨露水最重时,他家的那群鸽子准会扑棱棱落在那片刚播完玉米的套种着小麦的地里啄食玉米粒。一大早,苏飞就溜出家门,带着自制的“拍夹”,伏在那片套种地的田垄里。
草叶尖的露水滴进后脖领,苏云飞猛地一哆嗦。“扑棱棱”的翅膀声从远处传来,几只灰影轻悄悄落在旁边的玉米垄上。鸽哨的颤音在空气里荡,撩得他神经发紧。它们低头啄食,尖嘴在土里飞快地扒拉,每一下,都让苏云飞的心跳跟着颤。
一只深雨点羽色,颈圈暗红铜光泽的鸽子走在最前面,晶亮的小眼警惕扫视。它顺着垄边啄食,前面粗铁丝弯成的拍夹张着大口,机关中间的小木楔槽里,正正卡着一粒金黄金黄、饱满的玉米粒。
苏飞屏住呼吸,全身绷紧。就在尖嘴触到玉米粒的刹那——“咔吧!”轻微脆响!“啪嗒!!”铁丝环猛合!那只领头的鸽子猛地缩脖子,后腿狠狠一蹬,“嗖”地往后弹!快得像道撕破晨雾的灰闪!它“咕”地惊叫一声,翅膀拍得麦叶上的露水哗哗往下掉,眨眼就冲上了天!整群鸽子“呼啦啦”飞起来,擦着麦梢飞远了,只剩一串慌乱的哨音在田野里回荡。
苏飞的肩膀一下子垮了,像被抽了骨头。他长长吐出带着泥味的气,失望像冰水从头顶浇下来,里头又混着点佩服——那鸽子是真机灵。裤腿湿冷得像冰,拍夹像只没咬着食的癞蛤蟆,那粒玉米在泥里亮得刺眼,嘲着他的白费劲。
连着几天都这样。天不亮就溜出去,蹲在麦垄里露水浸透,泥浆糊身,眼巴巴地盼着,心一次次提到嗓子眼,又一次次重重摔下来。回家时,母亲总像座闸似的堵在灶火门口。“又跑哪疯去了?瞅你这一身泥!鞋都烂成啥样了!”尖利的嗓门劈头盖脸砸过来,笤帚疙瘩带着风抽在腿上,“啪”的一声,火辣辣的疼炸开,新红的棱子叠在旧伤上。“再敢弄那些毛畜生,腿给你打折!念书才是正路!”母亲的话像冰钉子,楔进他骨头缝里。那双旧布鞋终于烂透了,鞋帮张着嘴,露出黢黑的脚趾,宣告这场伏击彻底败了。
四、草垛交易
他瘸着被抽疼的腿,来到屋檐下,胡乱扒拉着板凳上早已给他盛好的土豆米糊糊,抬头却看见赵大勇家的鸽子飞了过来,领头的那只像一个“大将军”,翅尖带着点红,时不时地还翻着筋斗,紧随其后的那一只时而俯冲、时而直上云霄……这蹁跹如起舞的样子,搅得他心里直痒。
这一次苏飞把目光投向了脸上有几颗大麻子的鸽贩子,大家都叫他王麻子。他隔两三天就骑着他那辆叮当作响后座驮着三层鸽笼的自行车“哐啷哐啷”到村头来倒腾贩卖鸽子。王麻子卖鸽子不光收钱,光溜溜的啤酒瓶子和新鲜的红皮鸡蛋,他也来者不拒!在供销社普通的啤酒瓶子两毛一个,瓶底带“B”标识的能买到四毛五,好的红皮鸡蛋能卖到两毛五一个,都是能换成钱的硬货。
每次王麻子来到村口,苏飞总溜过去凑热闹。“你看这只毛色多纯正,一点杂色都没有,这品相简直没得说。”“看这只骨架多匀称,肌肉结实,那飞起来就像鹰一样”“再看这只羽色油亮,眼睛像宝石一样,体型没得说,还是那年市里信鸽比赛第一名的种,一看就是夺冠的料!”“小伙子,你这三只‘黑点子’个头太小、腿子还软,站都站不稳,顶多给你九块钱!”“张婶,你家这窝‘肉墩子’是肥,可毛太松,四块一只不能再多了!”王麻子唾沫星子乱飞,一边吹嘘着自己的鸽子多好多值钱,一边对别人的鸽子评头论足,讨价还价。
这些用“块”“毛”算的价,像一道道沟横在苏飞面前,他兜里连一个分钱儿都没有,只有草垛里攒的几个绿瓶子。王麻子知道苏飞没钱,更不敢开口去问家里人要钱。走之前他总会说一句:“苏家娃,啤酒瓶子攒够没,我看你小子爱这个玩意儿,拿二十个好瓶子来给你一对。”
那天王麻子又来了,苏飞从草垛子中扒拉出来十来个啤酒瓶子,跑了过去。王麻子挑剔地检查着:“这个瓶口有豁口,不行!”“这个瓶底子有裂纹!不要!”“除了这两个,拢共15个,这3个是瓶底带B的算你三毛五一个,剩下的12个算你两毛一个,总共三块四毛五,想要一对可不行,下次吧。”说着王麻子推着自行车就要走。“王叔……求你了,给我一对最小的也行,求你了!”“不行,你还是等下次多拿几个酒瓶子再说吧!”“王叔,你再等我一会,我再去找找。”苏飞一边乞求一边往家跑。
“再加这几个红皮鸡蛋,供销社……两毛五一个呢!”苏飞用破草帽子兜着七八个鸡蛋小心地跑了过来。王麻子一边一个一个拿起来对着日头仔细照、摩挲、掂量,一边说:“这几个红皮蛋还不错!你小子,偷拿的吧,你妈知道了不得打断你的腿。”“行,算上那15个啤酒瓶子加上这几个鸡蛋,我赔个本给你一对。”“喏,就那对‘草灰头’给你,你小子算是捡着了!”
苏飞想换一对大一点的,但心想王麻子肯定不会同意,也就没再开口。但终于有了自己的一对鸽子,他的心里还是很兴奋。看着那两只怯生生挤在一起、发出细弱“啾啾”声的灰扑扑幼鸽,他小心翼翼把它们放进草帽里,给它们起名“墨点”和“灰云”。
五、鸽群与念想
苏飞把心思都扑在“墨点”和“灰云”身上。上学前,他总会从西厢房抓一小把玉米粒或小麦粒,撒在鸽笼子里的一个破瓷碗里。看着它们欢快啄食,扇动着小翅膀,他心里满意极了。
冬去春来。灰云在干草窝里产下两枚洁白的蛋。十八天后,两只几乎没毛的幼鸽破壳而出!他欣喜若狂,起名“灰灰”和“点点”。小小的鸽子笼热闹起来。
初夏暖风吹过,灰云再次抱窝,又孵出两只健壮的幼鸽!苏飞给它们起名“三楞”和“四喜”。至此,院角的鸽子笼里,有了整整六只羽色灰暗的鸽子。看着它们在自家院子周围盘旋,站在屋檐上“咕咕”叫着,相互梳理着羽毛,啄食他撒下的玉米粒……苏飞心里别提有多开心。
六、孤注一掷
那天放羊回来,他特意把鸽子笼收拾干净,跑到晒谷场那头,对着喂鸽子的赵大勇喊:“勇哥!来看看我的鸽子呗!我都养了六只了!”“就你那几只有啥可看的。”赵大勇头也没抬说。“我那几只可不赖,毛色很好,体子健硕、还飞得高呢!走,瞅瞅去呗!指不定有好货呢!”“行,我瞅瞅去,看看你那些好货!”赵大勇踱着步子来到苏飞家的院子里。他眯着眼仔细地瞅着房檐上的那几只鸽子,又把鸽子撵着飞起来,打量了好久,歪着头说:“都是些不值钱的货,只有那个灰毛色的体格子还算可以,飞起来也有股子劲。行啊苏娃子,没白折腾,有点意思。”“我就说吧,我这几只还不错。”苏飞自豪地说。“嗨,你小子。说你胖你就喘了,也就我说的那只全身灰色,脖颈里颜色发红的那只还可以,其他的都是垃圾货,我那随便一只都比你的这强百倍。”“嗯,那是自然,你的鸽子是咱们村的头号,那个能比得上。”“勇哥,用我的四只换你一只信鸽行不?你看……‘灰灰’你也说好。我……我想用我这四只鸽子,换你棚里一只信鸽,就一只行不?”苏飞乞求地说着。赵大勇一听,眉头习惯性皱起:“啥?四只换一只?苏家娃,不是哥说,我那信鸽可是正宗的信鸽种,最差的也能飞个二三十里地呢。”他一边说一边用目光扫过苏飞的鸽子,尤其在“灰灰”身上停留,再看看苏飞那满是渴望又恳求的眼神。他咂咂嘴,心里盘算。他要是用六只换,我就换他一只我要淘汰的雄信鸽,正好雌雄比例也调调,反正笼子里新引入的几只种信鸽多的是。“啧……”赵大勇搓了搓下巴,脸上露出点为难又松动,“你这堆,也就‘灰灰’还像个样……四只换我信鸽指定不行,想换就把那六只都给我吧。”“大勇哥,你好歹把灰云和黑点给我留下下个崽,下完崽我立马给你送过去。”苏飞央求地说。“得!看在你小子这么上心,又是邻居的份上!就依你一回!等你那对老鸽子下崽后立马给我送过来,我给你一只信鸽。”赵大勇不情愿地说。苏飞高兴地说:“好嘞,等天黑鸽子回笼了我给你抓过去。”
“等着。我先把我那只笼子里的给你抓过来。”赵大勇往自家院子走去。
不一会儿,他回来了手里托着一只深雨点雄鸽。“喏,抓稳了。”赵大勇温柔有硬气地说。苏飞屏住呼吸,伸出微微颤抖的双手,极其小心地接过这只信鸽。温热的身体和轻微的挣扎感传来。仔细地端详着,鸽子脚上套着一个箍子,写着‘敦州-107’。“大勇哥,太谢你啦!”苏飞一边说一边往鸽子笼旁跑,生怕赵大勇反悔。
七、信使之翼
有了“敦州-107”,苏飞心里像烧着团野火。一个周末清晨,天刚有点亮,他把鸽子放进垫了杂草的戳了几个小洞的一个纸箱里,绑在旧自行车后座,往三十多里外的玉良县城蹬。土路坑坑洼洼,他蹬得满头大汗,心在胸口擂鼓。
到了县城边的打谷场,他摸了摸铝环上的“敦州-107”,轻轻托起温热的、微微挣扎的鸽子,用力把鸽子往天上一抛!信鸽盘旋小半圈,翅膀有力扇动,朝着家的方向飞去,化作天边小灰点。
他拼命往回蹬,冲进家门时,屋顶上和鸽笼里都不见“敦州-107”的踪影,只有风穿过空荡鸽舍呜呜低鸣。他焦急地等啊等,连中午他最爱吃的红烧茄子都没怎么吃,目光一次次投向空寂蓝天。
直到日头西斜,天边烧起晚霞,他都舍不得回屋里去。就在他觉得“敦州-107”一去不复返,心里懊悔又绝望的时候,一个小灰点,如刺破暮霭的利箭,出现在燃烧天际!它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翅膀保持着坚定有力的节奏,稳稳地、精准地降落在屋檐顶上,“咕咕——咕咕”鸣叫。更让他几乎跳起的景象出现!另一只羽色光鲜(深雨点中缀银灰斑点)、体型匀称健美的雌鸽,竟也收拢翅膀,轻盈试探地落在“敦州-107”旁!它偏着头,明亮眼睛好奇打量新环境,翅膀根部在霞光里泛着健康神秘的蓝灰色光泽。巨大喜悦淹没苏飞!他给这天赐雌鸽起名“蓝翅”。看着“敦州-107”与“蓝翅”互相啄理羽毛,他觉得,那个关于信使的念想,在这一刻,被这双天降的翅膀,带回了最圆满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