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晓荷】爷爷的绿军装(散文)
曾经在我家衣柜最顶上,有个猪肝色的木头箱子。一打开,里面味儿怪怪的,就像院子里的樟树叶子被太阳晒过那样。我踩着板凳往上看,能看见那身黄军装,叠得方方正正的,在一堆旧衣服里,像块干了的黄泥巴饼。
晴天的时候,爷爷总会把军装拿出来晒。他坐在葡萄架下的椅子上,手里拿根细竹棍,一下一下扫上面的灰。太阳从叶子缝里照下来,照在他手背上,那些青筋鼓鼓的,像老树根缠在一起。军装的领子磨得毛毛的,袖口上有块补丁,针脚歪歪扭扭。奶奶说,那是以前赶路的时候,她用牙咬着线缝的。我蹲在旁边数扣子,四个铜扣子,亮亮的,上面的五角星都看不清楚了,像块化了的糖。
有一回,爷爷在屋里睡觉,我搬了三个板凳叠起来,爬上去拿军装。膝盖撞到衣柜角,疼得我捂着嘴不敢出声。军装好沉,布也糙,像院子里搓衣服的板子,蹭得脖子痒痒的。我把胳膊伸进袖子,袖子太长,小手都看不见了,衣服下面拖到脚脖子,穿在身上像件大袍子。正对着镜子转圈呢,听见椅子“吱呀”响了一声。我赶紧把军装揉成一团塞回箱子,手忙脚乱的,把樟脑丸都弄掉了,滚了一地,在太阳底下闪闪烁烁,像撒了一地碎铜子。爷爷其实早就醒了,眯着眼看我笑,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堆。
爷爷手背上有块月牙形的疤,我总觉得是被军装扣子划的。他给菜园浇水,我就蹲在井边看那疤。太阳照在水瓢里,水是金红色的,溅到他手背上,那疤就像是条小鱼在游。军装口袋里总有好东西:有时候是半块糖,有时候是几张烟纸,还有用红绳捆着的老照片。有一次,我摸出个硬东西,是个生锈的小管子,里面还有点黑的。爷爷说,那是打仗时候留下的。奶奶过来,用袖子擦擦那管子,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我赶紧塞回去,怕它咬人,可下次还想摸。
下雨天不能出去玩,我就把箱子拖到炕边,点着煤油灯看军装。军装里面缝着块白布,上面的字被汗泡得发褐,只能看出“二”和“七”。奶奶说,那是爷爷部队的号。口袋里面破了个洞,我用手指头抠了半天,掏出一团黑棉絮,里面裹着片干了的黄花瓣,像只被压扁的小蝴蝶。奶奶说,那是她以前摘给爷爷的,爷爷一直放着。突然外面一道白光闪过,照得军装上的补丁像只睁着的眼睛,吓得我钻进被窝,把脸埋在枕头上,闻着枕头里有太阳和樟树的味儿,还有奶奶身上的肥皂香。
爷爷做木工活的时候,我常偷拿他的皮尺量军装。肩膀比我伸开胳膊还宽两拃,衣服长能从炕桌拖到地上。我学着爷爷把裤腿卷起来,膝盖那里的布磨得亮亮的,有深褐色的印子,洗了好多次都没掉。奶奶说,那是爷爷在地上爬的时候蹭的泥,她洗了八遍都没洗掉,后来就在旁边绣了朵小黄花,不细看找不到。那天我用铅笔在裤脚画小人,被奶奶看见了,她用笤帚轻轻打了我屁股一下,扬起的灰在太阳里飞,像好多小金虫子。她嘴里说我“淘气”,眼里却笑着。
收麦子的时候,军装不在衣柜里。爷爷把它铺在麦秸垛上,躺在上面睡觉。我光脚踩在麦秸上,烫得直跳,趴在军装旁边数爷爷的白头发。风吹过军装,“沙沙”响,像有人在小声说话。奶奶端着水过来,往爷爷脸上搭块湿毛巾,把军装的边拽拽平,嘴里念叨:“老东西,又把衣服当褥子。”远处的打麦机“轰隆轰隆”响,爷爷的呼噜声一会儿大一会儿小,军装的角被风吹起来,露出里面的补丁,像片贴在黄布上的干树叶。
有一次我发烧,迷迷糊糊的,感觉有人用军装裹着我。糙糙的布贴在脸上,暖暖的,有太阳和爷爷抽烟的味儿。眼前好像有好多小星星在转,仔细一看,是军装上的线头,磨得像团白绒毛。后来奶奶说,我那晚一直攥着军装扣子,还笑呢,肯定是梦见自己成了穿黄军装的大巨人。她在我床边,用扇子扇了一夜,扇子把上的包浆,和军装扣子一样亮。
冬天,衣柜像个神秘的洞。我和隔壁妹妹玩捉迷藏,裹着军装躲在木头箱子里。里面黑黑的,能听见我们的心跳,军装把声音都挡住了,外面的脚步声闷闷的。妹妹的辫子蹭到我脖子,痒得我想笑,又不敢,只好咬着嘴唇。听见爷爷喊吃饭,我们赶紧爬出来,头发上沾着樟木渣,像撒了一头碎金子。奶奶拿着梳子过来,边给我梳头边说:“看你们把军装糟践的。”手却轻轻的。
最难忘那年下了场大雪。爷爷把军装改成了棉坎肩。我看着他用剪刀拆开裤腿,里面的棉絮黄黄的,像被压坏的棉花糖。奶奶坐在旁边穿针线,把拆下来的扣子擦得亮亮的,说留着给我做弹弓。缝纫机“咔嗒咔嗒”响了一下午,太阳透过结了冰花的窗户,照在爷爷弯着的背上。新坎肩做好那天,我穿着在雪地里打滚,粗布蹭着冻红的脸,口袋里有爷爷炒的南瓜子,咬着脆脆的,甜甜的,还有军装的味儿。奶奶站在门口喊我们进屋,围巾上的雪像撒了层白糖。
爷爷走的那天,木头箱子敞着,军装改的棉坎肩平放在他的旧棉袄上。奶奶用红布把它包起来,我看见那四个铜扣子在暗暗的光里闪了一下,像爷爷看我的眼神。她包得很慢,手指在布上摸来摸去,像在数针脚。后来,这些旧衣服都烧了,烟从烟囱里冒出来,像条灰黑色的大蟒蛇。我站在院外的槐树下,看见火星子从屋顶飞起来,在天上飘了很远,像好多萤火虫被风吹走了。奶奶没哭,就把我搂在怀里,她的蓝布衫上,被火星烧了个小洞。
那年夏天来得早,葡萄藤刚爬满架子,奶奶也走了。她走的时候,攥着我的手,手指头在我手背上的疤上蹭来蹭去,那是我当年偷穿军装摔的。她想说什么,嘴动了动没出声,最后看了看衣柜顶,眼睛慢慢闭上了。收拾她的东西时,在木头箱子底下,我找到个蓝布包,里面是奶奶补了又补的顶针,还有半块糖,糖纸和当年军装口袋里的一样。
现在,木头箱子还在衣柜顶上,里面换了新的樟脑丸。我踩着板凳往上看,柜门上我的影子,比当年的爷爷还高。太阳穿过葡萄架照进空箱子,灰尘在光里飞,像好多小银虫子。偶尔能闻到一点味儿,像樟树叶子混着太阳晒过的布,还有奶奶身上的肥皂香,让我想起那天穿军装转圈,地上的樟脑丸在太阳下亮亮的,像一地不会化的星星。
院子里的葡萄架还在,夏天结满了青果子。我搬个板凳坐在那里,看太阳从叶子缝里照在地上,亮斑一跳一跳的。风吹过叶子,“哗哗”响,好像能听见军装的“沙沙”声,还有爷爷的咳嗽声和奶奶的唠叨声,像葡萄藤一样缠在心上。有一次,我在爷爷做木头活的地方找到根细竹棍,和他当年扫军装的一样。我拿着在院子里慢慢扫,好像看见那身黄军装在太阳下摊着,奶奶蹲在旁边,用顶针给爷爷缝袖口,针脚还是歪歪扭扭的,可比啥花都好看。
奶奶说,有些东西烧了也不会没。就像这身黄军装,早就把太阳的暖和、爷爷的烟味、奶奶的肥皂香,都留在我心里了。现在每次开衣柜,我还会习惯性踮起脚,好像这样就能再看见那身黄军装,看见爷爷坐在椅子上摇扇子,奶奶在旁边翻军装,太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像一幅不会变的画。
葡萄架上的青果子慢慢变紫了,像奶奶围巾上的花。我摘一个放嘴里,酸酸甜甜的,忽然尝到了木头箱子的味儿,军装的味儿,还有爷爷奶奶的味儿。原来他们一直都在,在太阳里,在风里,在每一个熟了的葡萄里,陪着我把日子过得甜甜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