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背着沉重的铺盖卷，拖着磨出了血泡的双脚，好不容易到了新的学校。校园宽敞通透，有树有菜园，让人视觉舒适畅朗。这是成县四中新校区，我的高中生活将在这里拉开序幕。
　　 开学第一天，报到生寥寥。后勤老师把我们三个同学带到了女生宿舍。说是宿舍，不过是临时空出的大教室，里面还保留着黑板、讲台，脱了皮的水泥地板就像一坨坨疮疤；高低床集中停靠在墙的一边。床是木头架子和竹子做的，人一坐上去就“吱呀”地叫，后来听说那是成县师范赠的旧床。白天倒不觉得，天一黑，我的心就开始紧缩。玻璃窗无遮无拦，外面漆黑如洞，看见自己的影子在玻璃窗上晃动，心就越收越紧。三个个人睡在空荡荡的大房子里，就像睡在露天地。那一夜，揪着心熬到了天亮。
　　 第二天，宿舍又进来几个女生。但十几张床摆开后，像钻进工地上的脚手架下，黑乎乎的更是可怖。学校还没正式上晚自习，宿舍隔壁的教室正好可助我一计，桌子拼一起，铺上铺盖，好大的一张床，睡觉比宿舍舒服多了。我们这样做另有目的，不是胡闹。家住宿舍后的校长发现了我们，问清原因，但没有赶我们出去。这一招真灵。赶第二天，后勤给宿舍窗户贴了玻璃纸，换了大灯泡，还把住在旧校的几个高二女生也都安排进来。冷清的宿舍一下子热闹起来，我的恐惧感也随之消失了。
　　 宿舍热闹是热闹了，但十分拥挤。过道只有一人宽。床底下塞满了背篓、鞋子之类的东西，床头疙疙瘩瘩挂着星期天从家带来的馍馍、菜之类的食物。夜里，硕大的老鼠好似从天而降，全都出来搞破坏。在床下撕咬，在床头攀爬。有时动静大如跑马。我睡觉浅，夜里常被老鼠骚扰得似睡非睡。睁开一看，几只老鼠的黑色剪影像苞谷棒子，挤在对面床头的食物袋上美餐。
　　 宿舍前面是老师们的菜园，秋天长成的萝卜像个胖娃娃，很是诱人。有天晚自习后，校园安静下来，我们肚子里的馋虫却饿得睡不着觉。几个胆大的同学，实施了“偷萝卜”计划。慌慌张张把萝卜连叶带泥提进宿舍，灯下一看，竟然才镰刀把粗。削了皮，分赃，点心似的一人一块，虽然没有想象中的又脆又甜，倒也清香解馋。关于“偷盗”事件，仅此一次，以后绝无发生。我们恍然懂得了羞耻，校园里金黄的柿子，圆溜溜的核桃，我们从来没有动过一指头。
　　 不过，我们有时还是会犯浑的。一次晚自习点完名，我和约了同学溜出校门去看电影。回来时自习已经结束，校长一脸严肃堵在大门口。校长敬业是出了名的，学生的啥花花肠子都别想逃过他的火眼金睛。我们垂着头站一溜排，听校长训话。我们做好心理准备，等待第二天挨班主任的批。但一天过去了，班主任却跟没事似的，原来他压根就不知道看电影的事。校长每晚睡前都要在女生宿舍前巡查一遍，问舍长才知我们几人去看电影了，所以就有了前面的一幕。
　　 某天早上停水了，我们去校门外用渠沟里的水洗脸，别看黄河水一样，可洗的脸比搽了雪花膏还光滑呢。看来风华正茂，是不需要雕琢的。
　　 寒冬季节，我们给床铺上草帘御寒，用打过吊针的瓶子装上开水暖被窝。宿舍没有取暖设备，没有比两人合床更好的取暖办法了。两人挤在小小的单人床上，一人头朝前，一人头朝后，侧身而睡，各自怀抱对方的腿脚，抱团取暖，严寒又能如何？何况，那时的我们，从来就不知道什么是寒冷。
　　 二
　　 班主任是一个年轻的男老师，他叫我去办公室，说有话要谈。坐在老师对面，我拘谨地垂着头，两只羊角辫像兔子耷拉着的长耳朵。当文体委员，我行吗？初中时当过小组长，也就收发小组作业、负责周末打扫卫生之类的简单活儿，给谁都会干。可文体委员就不那么简单，而且面对的是长大了高中生。拒绝不了老师的美意，只好以试试看答应了。
　　 文体委员负责的事情不是太多，一般活动我都能应付得了。但每周两节的体育课，却让我头疼。
　　 体育老师规定，文体委员必须先在自班门前集合好学生，带队去操场，向老师报数、交接完毕，才算完成任务。集合整队看起来容易，对我而言却不是那么回事。我们班男生多于女生，个子都枪杆似的，且多数调皮捣蛋，几乎都是不熟悉的面孔。整队时，几十个同学往你面前一站，做鬼脸、嘻嘻哈哈，我还没开口喊口令，脸先发烫，浑身的不自在。那时的我就是那样没出息，放现在不把他们整得服服帖帖才怪。
　　 一次集合站队，眼睛余光扫见后排的几个男生，挤眉弄眼在出什么鬼点子。当我喊完“齐步走”，男生们大踏步迈开腿，飞也似的向前，女生小跑才能跟上队伍。见我被落在后面一大截，他们得意地一边回头看我，一边嘻嘻大笑，脚下的步子迈得更紧了。我上气不接下气追到操场，他们还故意在原地踏步。我以为体育老师会批评他们，谁知他居然说：“命令如山倒，没有领队口令，就是不能停止步伐。”这可等于给那些故意逗我的人施了一把肥，个个一副胜利者的模样。我觉得丢人，心里气不过，就向班主任撂挑子。班主任把全部男生臭骂了一顿，这才给我捡回了面子。这招凑效，后来他们真的再没有对我使过坏。
　　 学校要举行一次广播体操大赛，班主任让男班长领队，担心我腼腆，事到临头怯场。每天下午，我们在操场训练。训练入场仪式时，班长的口令总是和同学们的步伐不合拍。眼看赛期近在眼前，可领队的口令还是不协调，让人心急如焚。我不知自己哪来的勇气，向班主任毛遂自荐：“老师，我来当领队吧！”老师痛快地答应了我。入场仪式上，我和全班同学表现的很出色，我们班广播体操还获了奖。
　　 不知谁给的自信，没学过理发，却胆敢给人剪头发。课余时间，坐在宿舍逼仄的过道里，一副理发老手的架势，拿着剪刀在同学头上“咔嚓咔嚓”游走，长长的辫子滑落在地，剪出一个”五四青年”的发型来。有一段时间，找我剪发的同学络绎不绝，其他班的同学也慕名而来，找我这个“理发师”。多年后我想，假如没有当老师，我一定是个理发师，不，应该是高级美发师。因为那时候，我实在太喜欢给人剪发了。
　　 宿舍有个叫英子的女生，她和我初中同班，高中也是同班，故而互相比较信任。一天吃过晚饭，她约我到操场，畏畏缩缩从包里掏出折叠四方的信纸，面带羞涩递给我。我好奇地打开一看，原来是班上一个男生写的”情书”。里面的话惹人发笑。再看落款名字，更觉得不可思议。心里暗想：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又丑又邋遢（那时穷，学生穿得不好，显得邋遢），怎么能配得上漂亮又温柔的英子？何况情书这玩意，我只在书中见过，当它真呈现眼前，感觉像是儿戏。
　　 英子不好意思地盯着我，问该怎么处理。我不假思索地说：“把信交给班主任，好好教训教训这个小流氓。”我们连“流氓”一词的含义都搞不明白，就给这个男生扣上了”流氓”的帽子。
　　 于是，某个班会上，班主任苦口婆心地教育大家，在该读书的年纪，不能胡思乱想，别尽想着乱七八糟的事，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老师的弦外之音，也许只有我和英子听得明白，不知那个男生会不会意识到老师的用心。不过后来一直到毕业，那个男生再没有异常举动。
　　 当岁月把我们的青葱年华洗得苍白，平淡乏味的日子需要一点润色时，我回想往事，往事竟然那般美好。一次儿子问我：“妈，年轻时有几个人追求你？有没有人写情书？”我回答，没有！一个也没有！
　　 “那你喜欢过谁吗？”
　　 我的回答还是那句话：没有！
　　 “那你白活了！”儿子一本正经的样子，让我心里一怔。
　　 我忽然想起那个男生给英子写情书的事，那不过是青葱时光中跳动的一个音符，就像有同学偷老师菜园的萝卜，我们偷看电影被校长堵在门外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