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有头小毛驴，灰褐色的皮毛，长耳朵，眼睛大而温润。它来我家已有五年光景，当初是从三十里外的集市上被父亲牵回来的。那时它才只有两岁，瘦骨嶙峋，肋骨根根可数，卖主说是因为前主人家贫，喂不起草料之故。父亲用三斗麦子换来了它，说是家里缺个帮手。
　　 初来时，它颇有些畏怯。立在院角的枣树下，四蹄不安地挪动，眼睛却不住地四下里张望。母亲抓了一把黄豆撒在它面前的石槽里，它先是嗅了嗅，继而伸出舌头卷了几粒，嚼得咯嘣作响。自此便认定了这是它的家。
　　 小毛驴渐渐长壮实了。每日天未明，它就在圈里踢踏着前蹄，发出“哼哧哼哧”的声响，催人早起。父亲常说这畜生比闹钟还准。它干活很卖力气，拉磨时从不偷懒，一圈一圈地转，麦粒便在石磨的咬合间化作雪白的面粉。有时我坐在磨盘旁看书，它竟会放慢脚步，怕惊扰了我似的。
　　 春耕时节，小毛驴便成了田里的主力。它拉犁的姿势很是好看——头微微低着，脖颈上的肌肉绷出有力的线条，四蹄稳稳地扎进泥土里。父亲扶着犁跟在后面，偶尔吆喝一声，它便知晓要转弯或是停下。人与驴之间，自有一种无需言语的默契。
　　 记得有一年大旱，田里的玉米苗蔫头耷脑，父亲决定从三里外的小河引水浇地。小毛驴驮着两只大木桶，一趟又一趟地往返。它的脊背被木桶磨出了血痕，却仍不肯歇息。母亲疼爱地拿来棉布给它垫上，它乖乖地看着母亲，不停地用头蹭着母亲，撒着娇。那天它不停歇地干着，直到天黑透了，才停下脚步，饮水的声响在静夜里格外清晰。
　　 夏日里，小毛驴最爱在树荫下打滚。它先是用前蹄刨个浅坑，然后整个身子侧卧下去，欢快地左右滚动，扬起一阵尘土。滚够了，便站起来使劲抖擞身子，灰尘在阳光里形成一团金色的雾。这时它显得格外快活，耳朵前后摆动，像是在为自己喝彩。
　　 它很通人性，每当我放学回家，远远望见我的身影，它便会仰头长嘶一声，算是打招呼。我走近了，它就用湿润的鼻子蹭我的手，亲热得不得了。如果家里来了生人，它会警惕得竖起耳朵，紧张地注视着，直到父亲走过去摸摸它的头说了“自家人”，它才放松下来，继续低头吃它的草料。
　　 秋收时，小毛驴是最忙碌的，它拉着板车，一趟趟地将地里的玉米、高粱运回场院。车装得满了，它也不叫苦，只是高高扬着脖奋力奔跑。有时它会回头望望，似乎在估算还要跑几趟。有一次家里拉玉米时车轴坏了，它竟懂得用嘴叼起掉落的玉米棒，一根根地衔到堆子上，惹得邻人啧啧称奇。
　　 冬天是它最清闲的季节。雪后初晴，它会用蹄子刨开积雪，寻找下面干枯的草茎。有时我捧一把豆粕喂它，它便用嘴唇轻轻夹住，生怕咬到我的手。吃饱了，它就站在向阳的墙根下打盹，睫毛上结着细小的霜花，呼出的白气在冷空中缓缓消散。
　　 小毛驴也有发脾气的时候。一次，邻家的黑狗无故咬了它的后腿，它竟抬起后蹄，准确地踢在那狗的屁股上，惹得那狗哀嚎着逃走了，三个月不敢从我家门前过。但小毛驴从不欺负弱小，对院里的鸡鸭总是温和相待，有时鸡群在它腿间穿梭觅食，它也毫不在意。
　　 最难忘的是那年我发高烧，乡里的医生说要赶紧送县医院。夜里下着大雨，山路泥泞，汽车无法通行。父亲给小毛驴套上鞍子，铺了条棉被，母亲抱着我骑上去。小毛驴似乎知道事情紧急，在雨中稳稳地前行，六个小时的山路，它没有一次失蹄。到了医院，它的四条腿都在打颤，汗水混着雨水往下淌。医生说再晚来两小时就危险了。后来父亲说，那夜他看见小毛驴眼里有泪。
　　 去年春天，小毛驴突然不爱吃食了。请了兽医来看，说是年纪大了，牙口不好。我们便给它煮豆子，磨玉米糊，它却日渐消瘦。有一天清晨，我发现它没有像往常一样在圈里走动。它安静地侧卧在干草上，眼睛半闭着，看见我来，耳朵微微动了动，算是最后的告别。它的身体还是温的，但已经没有了呼吸。
　　 父亲在枣树下挖了个深坑，小心地将它放进去。坑底铺了层干草，就像它活着时睡的窝一样。掩土的时候，母亲偷偷抹眼泪，说这畜生比人还懂事。我没有哭，只是觉得心里空了一块，像是少了个不会说话的家人。
　　 小毛驴走后，父亲没再张罗买毛驴。从此，家里用的磨盘也闲置下来。田里的活计也换了机器，但每次走过那个角落，我总觉得还能听见它“哼哧哼哧”的呼吸声。它小毛驴用过的鞍具还挂在西墙上，积了薄薄一层灰。有时风吹过，绳索轻轻摆动，仿佛它刚刚卸下重负，正抖擞着身子。
　　 小毛驴的一生，没有惊天动地的事迹，只是默默地拉车、耕田、驮货，如同千千万万头农家毛驴一样。但它用那双温润的大眼睛，看过了我家的喜怒哀乐；用它的脊背，分担了生活的重担。人与牲畜之间，原也可以有这样深厚的情谊。
　　 枣树又开花了，细碎的花瓣落在那个小小的土堆上。我想，若有来世，它或许会变成个倔强而善良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