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宁静】我家大水牛(散文)
我家那大水牛走的那年,村口的水泥路刚好铺到晒谷场边。一辆拖拉机突突地从新路上开过去,烟筒里冒的黑烟裹着尘土,落在刚割完的稻田里,像给黄土地撒了把黑胡椒面。
那时候,我刚上小学。每天放学回家,书包往门槛上一甩,第一件事就是去牛圈看大水牛。大水牛趴在干草堆上,脑袋耷拉着,嘴角挂着白沫,像是刚干完重活累坏了。我妈说这水牛通人性,你喊它一声,它耳朵会动。我试过,果然,只要我一喊“大水牛”,它那对蒲扇似的耳朵就会扇一下,眼睛半睁半闭地瞅着我。
大水牛是我爸在二十岁那年买的,花了家里半年的积蓄。那时候村里没几户有牛,谁家有牛,就跟现在谁家有小汽车一样体面。我爸常说,当年他牵着水牛从镇上回来时,这一路上都是羡慕的眼神。大水牛刚到我家时,还是个小水牛,毛色发亮,犄角尖尖,透着股机灵劲儿。我爸每天给它喂最好的草料,夏天还牵着它去河边洗澡,说是这样能长膘。
等到我记事的时候,大水牛已经成了家里的顶梁柱。春天我爸牵着它去犁田,它在前边一步一个脚印走地走,我爸在后面扶着犁,看到泥块翻起来,高兴得哼着小调。大水牛好像听得懂,走得不快不慢,似乎踩着小调的节拍。有时候天热,水牛走一阵子就停下来喘气,我爸也不急,掏出旱烟袋,蹲在田埂上抽烟,等水牛歇够了,再继续干活。那时候,我跟在后面,捡水牛粪,我妈说牛粪是好肥料,能给菜地里的菜当养料,晒干了还能烧火。
除了犁田,大水牛还能拉车。我家有辆板车,木头做的,轮子是铁皮的,走在土路上哐当哐当地响。秋收的时候,板车上堆满了稻谷,金灿灿的,压得车板咯吱地响。大水牛拉着车,脖子上的绳子勒出深深的印子,它却好像不觉得累,一步一步往家挪。我坐在稻谷堆上,脚晃悠着,能闻到稻草的香味,还有水牛身上淡淡的汗味。那时候觉得,大水牛比谁都有力气,好像永远不会累。
冬天不用下地的时候,大水牛就待在牛圈里。我妈每天早上都会提着桶去喂它,桶里是切碎的稻草和玉米秆,有时候还会拌点米糠,说是给它补补身子。我喜欢跟妈妈一起去,看着大水牛嚼草料,嘴巴动得飞快,口水顺着嘴角往下滴,滴在干草上。牛圈里很暖和,干草堆软软的,我常坐在上面写作业,水牛就在旁边喘气,声音像拉风箱似的。有时候写累了,我就摸它的背,它的毛硬硬的,却很暖和,像盖了层厚毯子。
变故是从村里开始修公路那年开始的。挖掘机轰隆隆地开进村里,把田埂挖开,把老树推倒,尘土飞扬的,连水牛都好像不适应,在牛圈里烦躁地转圈。我爸站在村口看了半天,回来跟我妈说,以后怕是不用牛了。我妈没说话,只是往牛圈里多添了把草。
公路通了之后,村里开始有人买拖拉机。红色的拖拉机,后面带着犁,突突突地在田里跑,比水牛快多了,一天能犁好几亩地。我爸第一次看到拖拉机犁田时,站在田埂上看了很久,烟袋锅子都灭了还不知道。回家后他摸着大水牛的脖子说:“你看,这家伙比你能干。”水牛好像听懂了,用脑袋蹭了蹭我爸的胳膊。
慢慢的,村里养牛的人越来越少。有人把牛卖了,换了钱买拖拉机;有人嫌养牛麻烦,说每天要喂草要清理牛粪,不如拖拉机加桶油就能跑。我爸一开始不同意,说水牛跟了他这么多年,有感情了,不卖。可看着别人家都用拖拉机,一天能干完水牛几天的活,他也开始犯愁。
有一次,他牵着水牛去田里,旁边就是拖拉机在犁地,水牛好像被那声音吓到了,往前走几步就停下,我爸骂了它几句,它委屈地站在原地,眼睛湿漉漉的。那天晚上,我爸没吃饭,坐在牛圈门口抽了半包烟。
大水牛被卖掉的前一天,我妈给它梳了毛,用篦子把它身上的虱子梳掉,又给它喂了最好的草料,还加了两把黄豆。水牛好像知道要发生什么,平时吃起东西来狼吞虎咽,那天却吃得很慢,时不时抬头看我妈,眼睛里好像有水光。我爸蹲在旁边,一言不发,只是摸着它的犄角,那犄角已经被磨得很光滑了,不像年轻时那么尖了。
第二天一早,收牛的人来了,开着一辆卡车。大水牛好像不愿意走,收牛的人拉它,它就往后退,四脚蹬在地上,把泥土都刨起来了。我爸走过去,拍了拍它的脖子,说:“去吧,到那边有好日子过。”水牛好像听懂了,不再挣扎,跟着收牛的人慢慢往卡车边走。走到门口时,它突然停住,回头看了一眼牛圈,又看了一眼我爸,然后才上了车。卡车发动的时候,我看到大水牛在车厢里站着,脑袋伸到栏杆外面,一直看着我家的方向,直到车拐了弯,看不见了。
那天我爸没去地里,也没在家待着,一个人去了河边,坐了一下午。我妈偷偷抹眼泪,说养了这么多年,跟家里人一样。我也难过,好像心里空了一块,放学回家再也看不到牛圈里的大水牛了,听不到它喘气的声音了。
没过多久,我家也买了拖拉机,红色的,跟村里别人家的一样。我爸开着拖拉机去犁田,突突突的,比大水牛快多了,一天能犁完以前三天的活。可他好像不怎么高兴,有时候会坐在田埂上,看着拖拉机发呆,嘴里念叨着:“还是水牛好,稳当。”
现在村里早就没人养牛了,牛圈都改成了杂物间,堆着锄头、镰刀这些农具。去年我回老家,看到以前的牛圈还在,只是屋顶漏了个洞,墙角长了草。我站在门口,好像还能听到大水牛喘气的声音,闻到干草和牛粪混合的味道。
我爸今年六十多了,腰不好,是年轻时跟水牛一起干活累的。他现在不爱出门,喜欢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手里拿着个旧烟袋,虽然早就不抽烟了。有一次我问他,还记得大水牛吗?他愣了一下,然后笑了,说:“怎么不记得,那家伙通人性,比现在的机器强多了。”
风吹过院子,带着远处稻田的芬芳,跟小时候闻到的一样。我好像又看到大水牛站在田里,拉着犁,一步一步往前走,我爸在后面扶着犁,嘴里哼着调子,阳光洒在他们身上,暖暖的,像一幅画。只是那幅画里的大水牛,再也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