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柳岸】一根老扁担(散文)
今年三月初,回山东老家办事,在大姐家小住了两天。一日清晨,在大姐家二楼的连廊上,看到了我家祖传的扁担,父母去世后留下的老物件只有这个了。
扁担放在连廊上,因日久风吹,纹理己变得像干涸的土地,走近细看,深褐色的表皮,裂开的缝隙略带棕红色,并且纹理的开裂全是纵向的,像晒干的牦牛肉,又如记忆中父亲粗糙的手纹。扁担的材质像是老榆木的,因为我记得它的韧性特别好,具体是什么木料,父亲在世时没向他确认过。
睹物思人,泪水不觉间从脸颊滑到嘴边,苦涩苦涩的。有关这根老扁担的家族故事,思绪就像一副绵长的画卷被打开了。
听父亲说过,这根扁担是从我曾祖父那代传下来的,算一下时间该是清朝时期了的物件了。以前总听村里人说,这种长度的扁担很少见,具体有多长从没量过。这天再看到它,我忽然想知道它的精准长度,于是叫大姐拿来米尺,量了一下这根老扁担足足有“两米八三”长,确实属于稀罕物了。扁担长度的三分之一处,用藤条明显的缠绕固定着,是受损的地方怕断就把它绑住了,捆绑的地方在我小时记忆中一直就有的。这根扁担到我们这一代已经是第四代,能维护到这个程度已经很不错了。
扁担虽是曾祖父传下来的,它在家族的用途,只能追朔打听到我爷爷的那一代。听父亲说,爷爷当年是用它来挑咸菜箱的,爷爷是做酱咸菜的高手。爷爷的咸菜,主材料是用的芥菜头和白萝卜,爷爷用刀片片出的咸菜可以像纸一样薄,并且色香味都很好,在方圆各村很出名。
我父亲是长子,爷爷做咸菜的手艺自然的传给了他,这根老扁担及三层高的两副咸菜箱子,也一起传到了父亲手上。
关于父亲与扁担的故事,我知道的就多了些。家族手艺到了我父亲这代,他又增加了咸菜的品类,酱黄瓜、泡白菜,父亲做的也很是拿手。
父亲为了多挣点钱,不但丰富了咸菜的品类,自己在衣着形象上也做了改进,在挑担的姿势和服装上都做了升级。常听街坊邻居说起,说我父亲年轻时卖咸菜,总穿着一件白色的长衫,白长衫虽然有点旧,但上面连个小污点都没有看见过,干净的很,并且总是穿得直楞楞的,一个皱折都没有。村里跟他年龄相仿的一群小媳妇们看他这么讲究,这么整洁,就给他起了个绰号叫“干净旺”,“旺”来于父亲名字中的一个字,后来真名就全被绰号取代了。
父亲在挑担走路姿势上有一大特色,他能走出秧歌舞一样的步伐,走出这种步伐全靠这根老扁担给力,因为这根扁担足够长,并且扁担的弹性特别好,扁担两端挑着三层高的方型咸菜盒(咸菜盒层高很低,保证里面咸菜不外溅),挂在扁担两端很是平衡。所以每当父亲走起路来,长长的扁担就会忽颤忽颤的,父亲步子迈得开,走路姿势就显得潇洒自如。父亲心情舒畅时,就会扭起秧歌式的舞步,加上父亲有一副好噪子,走村窜巷时,一喊“卖咸菜喽,酱咸菜喽……”会呼唤到不少人出来看,咸菜自然就有人买了。那时我们三姐妹还没出生,这些都是听邻居和母亲说起的。在那个一切都靠肩挑背抗的年代,这根扁担给父亲创造了很是实在的价值。
一天,父亲又挑着咸菜盒子去叫卖。午饭时分,刘楼区政府(解放前的政府单位)的一个官员听到父亲叫卖酱咸菜,买了一些来吃,没想到一吃就爱上了。第二天又让我父亲送了些到刘楼区政府食堂,大伙一吃都赞不绝口。刚好那段时间厨房的人手不够,于是官员们一商量,便让我父亲到区政府食堂上班了。
父亲对这根扁担特别爱惜,每周会给扁担上一次油,保证它表面的光滑度,他到区政府食堂上班后,直接把扁担带到了食堂,区政府食堂的伙计,总用它担水挑材,扁担在区政府也发挥了它的作用。
促使我想要把“扁担的故事”记录下来,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它见证的不仅是那个年代,更有父亲伟大的形象。
父亲低调了一辈子,那些有关他的故事,因为我近时想写家族故事,跟打村里人聊到父亲,才被挖了出来,并且今天我能写出来的,也是从村里一个长者的那里打听到的。我以前不明白,父亲一个普普通通的小老头,为什么村里的人都那么敬重他,今天终于有了答案。我也有了疑惑,这些故事父亲为什么没讲给我们听,可能他觉得作为一个中国人,那是他应该做的,也有可能是为了保护我们,他经历的多,怕世事多变,觉得不说更好吧。
父亲到刘楼区政府食堂没多久,抗日的战火就烧到了鲁豫大地。父亲在那时便加入了地下组织,他在组织里是二班长,父亲的主要任务是负责送情报。因为都知道父亲是卖咸菜的,他走村窜巷不会引起怀疑,主要是他可以把情报藏在咸菜盒的夹层里,很难被鬼子发现,所以组织内让父亲送情报是最合适的。在区政府食堂干了不到半年,父亲就又挑起了他的扁担,开始了他的卖咸菜生涯,只是这时不仅仅是在卖咸菜了。
父亲送了多少情报,己无从考证,但我知道父亲的腿是因为在一次执行任务中受了伤,后面又得了骨髓炎,动了大手术,从此靠拄拐仗生活。
抗日战争胜利了,父亲也拄上了双拐,这根祖传的扁担再也不能陪他走街窜巷了,他再也不能走出那秧歌般的步伐了。
很难想象父亲当时渡过一段多难熬的时光。母亲说,他还是每周会给扁担上油,只是上好油他会看着扁担发呆。那时候我们三姐妹还没出生,这根老扁担曾是他心灵的一份寄托,一部他生活的赞歌。
咸菜不卖了,但我家有根好扁担是家家都知道的,因此村里谁家娶媳妇要抬个嫁妆,或谁家生孩子做个满月酒挑点礼品物件啥的,都会来我家借扁担。反正在家放着也是放着,谁来借父母都借给,只是借走时父亲会嘱咐一句,别抬太重的东西,小心压断。
特别是临近过年的那段时间,村里结婚的多,扁担经常从这家转到那家,还给我们家时,有时会长达一两个月,反正都是乡里乡亲的,丟不了就行。
农村人都朴实,父亲嘱咐的话说一句是一句,听的人也会放在心上,所以扁担周转了很多家,送回来时都会擦的干干净净,完好无损,有讲礼节的人家,还回来时还会包个小红包,说是同喜。
六七十年代,女孩子拎个小包袱就嫁人了,不用抬什么嫁妆。到了八十年代娶媳妇用我家扁担抬嫁妆的最多了,因为那时候人们生活有了改善,闺女出嫁,娘家都会陪点嫁妆,有的是几床被子,有的是个箱子,木箱,皮箱都有。扁担都是用来抬嫁妆,把嫁妆用绳系好放到扁担中间位置,两端绑着大红布,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抬着,故意让扁担颤动起来走,很有迎亲的仪式感,就是因为我家的这个扁担够长又很有弹性,才能抬出那种潇洒的喜庆感,娶亲队伍里有人放着鞭炮,条件好一点的家庭,还会请一班唢呐队,场面很是热闹而美好。山东这片地方礼节多,接新娘时,去和回来不能走同一条路,必须绕村转一圈,我家的这根扁担见证了村里的各种喜事。
八十年代末,陆续有了自行车,摩托车,小四轮,我家的扁担就慢慢很少有人再借了。到了九十年代,村里接新娘都用小汽车了,没谁再能记起我家的老扁担了。
当下,结婚都用名车,迎亲的车队能排很长很长。如果有长辈说起他们结婚时,嫁妆靠一根扁担来抬,孩子们也就当个笑话听听。
短短几十年,中国经济飞速发展,迎亲的工具几年一变化,如今的车队都很豪气了。我家这根裂纹斑斑的老扁担,也失去了它当年的光彩,更派不上任何用场,但它在我们家族的记忆将永不会褪色,它陪一个宋氏家族走过了将近二百年的历史,见证了家族每一段不平凡的岁月,上面浸润着几代人的辛勤汗水。我打电话告诉大姐,要把它移到房间里去,不能再被风吹日晒,每周也要上点油,保存好它的原貌,要继续传承下去。这传下去的不仅仅是个老物件,更是一种念想,是一种勤劳、善良、勇敢的家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