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追忆三舅舅(散文)
七月的草原最美,碧草绿浪,万物繁茂,处处涌动着不息的生命力。前几日,还想着趁休假,带三舅舅离开家门口,去看草原风景。清晨,表弟打来电话告知,三舅舅去世了,针扎般的感觉立时袭上心头,疼痛使我站立不稳,我弯下腰,蹲坐下来,大滴的眼泪坠落到地板上,那种痛彻心扉的时刻不亚于曾经失去姥姥的瞬间。
三舅舅去世是意料之中的,但是在这么欣欣向荣的季节离开,着实让我顿足叹息。三舅舅已经与癌症搏斗三年多,表弟曾告诉我,三舅舅的病情和美国苹果公司前CEO乔布斯是一个类型,几乎没有生存的希望,但是噩耗一旦传来,我还是难以接受。
三舅舅是我的“踩生人”,是我生命中最初的守护者,我和三舅舅的情缘是与生俱来的。
一
我出生在寒冷的季节,听母亲说,那天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当我睁开迷离的小眼睛,怀抱我的第一个男人不是父亲,而是三舅舅,那双黑葡萄般的眼睛在仔细地端详我,“大姐,她怎么不像你?不是杏核眼。”三舅舅疑惑。是的,直至长大成人,我也没有继承母亲明亮的杏核眼,而是继承了父亲朦胧的丹凤眼,倒是符合我的性格,内敛含蓄。
我出生那年,三舅舅是个十五岁的少年,他顶风冒雪赶赴医院,为即将分娩的大姐送来热乎乎的小米粥。我呱呱坠地,三舅舅就在产房门口等候我,兴奋地把我拥入他的怀抱,如获至宝。接下来几天,像小大人一样照顾大姐,帮着伺候我这个小女婴,只要我哭闹,他就抱着我哄我,在狭小的病房踱来踱去。母亲说,我三舅舅是第一次抱孩子,只会来回地走。每一步都是欢喜,三舅舅不会唱歌,这是他唱给我听的最美的歌——步点就是旋律。
母亲说,严寒中的医院水房,水流冰冷刺骨,三舅舅给我洗涤尿布,小手冻得又红又紫,像两个红萝卜。母亲心疼地用暖水袋给他捂手,他坚持说不冷,把水袋又放回母亲的被子里。医院的热水不充足,伙食寡淡,他往返几里路回姥姥家,在冰天雪地里一步一滑,一手拎热水一手拎饭菜。同病房的人都夸奖他,说他堪比细心的大姑娘。三舅舅一直前前后后地忙碌着,直到我父亲从外地风尘仆仆地赶来。
也许是基于这种情缘,我和三舅舅之间一直很亲,我每次遇到生活中的困难,第一个就想到三舅舅,我多次搬家,三舅舅都亲自张罗大小事宜,担心我有疏漏。我遇到不开心的事,就去他家倾诉,舅舅的话总能令我欣然接受,茅塞顿开。他总是再做个拿手好菜,安慰我的胃肠,那些不愉快瞬间烟消云散。我如果请父母聚餐,三舅舅和舅妈肯定是座上宾。他患病期间,我多次前去探望,和表弟一起寻找治疗途径,看着舅舅日益憔悴的面容,我心疼得难以自持,背后流下无数伤心的泪水。和三舅舅的亲情是割不断的痛。
二
“百善孝为先”,这句话形容三舅舅绝不过分,姥姥生下六个孩子,三男三女,三舅舅排行老幺。听妈妈讲,三舅舅是极懂事孝顺的,大舅舅和二舅舅继承了姥爷的火爆脾气,点火就着,姥姥对他俩很头疼。三舅舅最让姥姥中意,放学后,他就围在姥姥周围,帮姥姥拉风匣,给姥姥讲学校里的趣事,学习也勤奋努力。有一天,他考试得了一百分,跳进家门,照常帮姥姥做饭拉风匣,兴奋的小脸在炉火的映衬下红彤彤的,姥姥见他压不住的嘴角,说:“嘛事儿?还保密?”三舅舅这才迫不及待地拿出卷子,姥姥高兴地把他搂在怀里,“我老儿真不赖!”
三舅舅是学习的料。姥姥有一阵子,满脸堆笑。
三舅舅本来学习不错,可是赶上上山下乡的年月,十六岁初中毕业就去农场下乡了,姥姥的泪水滴到给三舅舅做的被褥上,心里难受极了,三舅舅安慰姥姥说:“我去农场,听说那里产麦子,以后咱家就不愁白馍吃。”果然,他去了农场,虽然伙食定量,但是不缺馒头。每逢冬天,舅舅宁可吃不饱,也把每天的馒头攒起来,托人带给姥姥。后来农场建了面粉厂,他就攒钱买,时不时往家扛白面,我那时也在姥姥家生活,天天吃馒头,竟然有一天还吃腻了,去邻居家用馒头换回玉米面大饼子,惹地街坊邻居十分羡慕。
姥姥生了大病,三舅舅比谁都难过,他和我父亲一起陪姥姥去外地看病,医院认定姥姥是晚期病症,劝他们回家静养。三舅舅回来后,每天晚上蹲在院里抹眼泪,我也跟他一起掉眼泪,我虽然年幼无知,但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我问三舅舅“姥姥会死吗?”三舅舅忍住哭泣,给我擦眼泪:“梅梅别怕,姥姥永远都不会死。”但是三舅舅的话没能实现,姥姥最终还是离开我们。三舅舅仿佛丢了魂魄,心神恍惚,不思茶饭。最后,在父亲的劝说下才勉强回过神,心情沉重地回农场了。
姥姥去世后,姥爷和大舅舅在一起很不愉快,姥爷是个倔强且暴躁的人,从小到大历经磨难,父母早亡,跟着亲戚闯关东,白手起家,一个人支撑八口之家,有独立思想和自尊心。年纪大了,心气还在,和脾气同样暴躁的大舅舅水火不相容。三舅舅返城后,立刻接姥爷同住,耐心服侍。姥爷后期卧床,三舅舅每天给他擦身子,从未长过褥疮,饭菜软糯可口,营养丰富。我放假去看姥爷,姥爷抹着眼泪,“没你三舅这么伺候,我早死了。”姥姥去世以后,姥爷又活了十几年,多亏三舅舅无微不至的照顾。
几年前,大舅舅患上脑溢血,瘫痪在床上,我开车带三舅舅去看他,大舅舅已经不会说话,看到我俩,泪水顺着消瘦的面容流淌下来,我和三舅舅的眼睛也潮湿了。大舅妈一脸愁容地说:“他每天需要洗澡,这么大个子我也抱不动呀。”大舅舅的儿子在铁路干夜班,白天回家就是睡觉,几乎没有时间来照顾大舅舅,而且大舅妈溺爱孩子也是出了名,不想给儿子添一点麻烦。三舅舅见状立刻说:“我来给他洗澡,我骑自行车,一个小时就到了。”说到做到,从那时起,三舅舅几乎每天都去帮忙洗澡,风霜雪雨都不能阻挡他。
大舅舅去世后,大舅妈患上轻度脑血栓,行动迟缓,三舅舅又开始照顾大嫂,抽空就去帮忙劈柴火,砸煤块,在仓房里摆放整齐,便于大舅妈使用。他当司机很多年,有腰间盘突出的毛病,有一次,砸大块煤,用力过猛犯病了,一头趴到煤堆里,后来大舅妈发现,才把他搀扶起来,病情渐好,又继续干活。临终前几个月,还去大舅妈家帮忙。我总是不忍,要叮嘱三舅舅,他总说,不倒下就要找点事干。
三
三舅舅不仅善待家人,也善待周围的每个人,他在农场工作期间开货车,每次进城拉货,都给大家捎带东西,也捎带看病的人,如果病人当天无法返程,他就把病人安排到姥姥家吃住,姥姥家就成为农场人免费的旅店。因此,他在农场人缘很好,大家对他交口称赞。
我初中毕业,暑假无事可做,随三舅舅去农场玩几天,赶上雨天,一路泥泞,车子在泥浆里滚了一天。快到农场了,突然看到路边有个女人在招手,三舅舅下车递给女人一个大包裹,我好奇地探出头,看到一个神情怪异的女人面庞,年纪不轻了,看到舅舅,挥舞着双手,露出白花花的大牙和孩子般的笑容,我问舅舅她是谁,舅舅没有回答。
到了舅舅的家,我好奇地向舅妈打听路边的女人,舅妈叹口气道:“是个可怜人,丈夫先去世,不久儿子也病死了,她接受不了,就变成现在这样,时而清醒时而糊涂。”舅妈又说,这个女人天天在路边,向汽车招手,别的司机都当她疯子,避之不及,只有你三舅舅热情对待她,下车询问她的需要。她渐渐认识了三舅舅,请舅舅帮她采买东西。原来如此,我真心佩服舅舅的善良和热心肠。
农场的赵叔叔也是三舅舅结交的好朋友,多年保持来往。赵叔叔是山东人和俄罗斯人的混血后代,赵叔叔人很实在,家里做点新鲜食物,烤的俄罗斯肉串和列巴,腌的酸黄瓜和酸蘑菇,只要家里做,就往舅舅家拎,舅舅也照顾他,两家相处很好。我到农场玩,赵叔叔多次请我和舅舅一家吃饭,他的混血女儿很漂亮,他的妻子长得胖乎乎,大咧咧地招呼我。我把三舅舅的人缘当成了我的骄傲。
但是,赵叔叔一家的男人,他和他儿子,都继承了俄罗斯男人的缺点,爱酗酒,喝酒后就闹事。冬日的一个夜晚,三舅舅给我打电话,说赵叔叔儿子伊万来城里,喝酒过量,赵叔叔联系不上,很担心,三舅舅想让我开车一同去找,我有点不耐烦,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拗不过三舅舅,我于是接上他去寻找伊万。零下三十度的夜晚,白色的雾气四处飘荡,车冻得嘎嘎做响,开着暖风也阻挡不了车窗的霜花。
我俩走遍伊万经常去的饭店,就是不见他人影,打手机也无人接听,我疲惫地说:“他的手机通着,人没事,咱们回去吧,太冷了。”舅舅同意了,我把他送到家。后来,三舅舅告诉我,他太担心了,又出来找伊万,在他家附近街角,发现伊万趴在地上睡着了,头部竟然睡出个雪坑,太危险了,如果舅舅没有找到他,他会冻死。第二天,伊万醒来,还自夸地对舅舅说:“我厉害吧,喝多了,还能找到你家。”我听了真是啼笑皆非,舅舅就是这样不遗余力地为他人奔忙。
四
都说好人一生平安,现在看来,这话只是规劝人们从善的心灵鸡汤而已,好人终究是好人,命运是把无情的利剑,落下时是不选择善恶的。
三舅舅今年刚刚七十岁,在这个年代不属于长寿,患上了恶性极强的疾病。三年多的时间,舅舅为了生存接受了各种治疗:手术、化疗、放疗,甚至做志愿者接受新疗法,受尽折磨。每次治疗结束,都是形销骨立,但是他没有退缩,在治疗间隙,他一旦有点体力,就坚持锻炼身体。他坚持爬山,去西山的樟子松公园,他说,新鲜空气也治病。他从来没有放弃美好的生活。我去看望他,他跟我说,看到几百年的樟子松,能在极端寒冷和贫瘠的沙地里存活,四季常青,焕发着永恒的生命力,他的心里就充满追求生存的勇气,他要尽最大努力延续自己的生命,即使哪天被老天收走了,他在天上也不后悔。三舅舅面对死亡的临危不惧和百折不挠深深震撼了我。
上个月,三舅舅的病情开始恶化,表弟再次请北京专家前来会诊,所有医生都表示无力回天。开始三舅舅还清醒的时候,每当我握住他的手,他就努力在嘴角挤出一丝微笑,再后来,三舅舅陷入昏迷,任我怎么紧捏他的手,也不肯醒来看看我,最终平静地离开了他眷恋的世界。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三舅舅一生都像蜡烛,燃烧自己,照亮别人。他离开了,带走了对我的那抹疼爱,但他没有带走一丝遗憾,他的坚韧和勇敢激励活着的人,在逆境中崛起,不断向前。
以此篇纪念我的三舅舅,我生命中第一个守护者,愿他在天堂不再经历人间的痛苦!也愿三舅舅有时候多为自己想一想,不要太为人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