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由于突兀，我好像是一个停顿的钟摆，好久好久没有醒过神来，好久好久不知世界发生了什么变故。只看到人们议论着、讲说着、奔走相告着，低垂着眼皮进进出出……
　　 那天下着大雪，大地白茫茫一片，树木、群山、房屋，全都像是有人下了个指令一一应应像穿上了孝袍。人们对裴书记的亡失有着真切的惋惜。
　　 在送葬的时候，来自各方的群众人山人海，挽联、旗幡、花圈堆积如山，在追念亡者时，整个场院都是唏嘘的哭声……
　　 有一个男子在悼念厅，哭的情绪几乎失控，多亏有工作人员及时掌控，才没有出现意外状况。他和他到底有什么样的情结？谁也不得而知。
　　 亡者刚被推进了火葬炉，一个妇女冲进人群里喊：裴书记啊，我的问题解决了，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我的情况，你怎么就走了啊……
　　 这个妇女让人们惊怔，同时也惹哭了许多人。（有关情况长纪实文学《谁在守约》有具体记载）
　　 人们三五成群讲说着亡者的故事。我何尝不是故事之一？中国是个人情社会，任何一个领域都有严格的规制，口说公事公办，最终都要落在人头上。但这个书记例外，我没有领受过任何人情的压力。我被作为“感谢对象”礼待。推而及之，这些感情失控的人，是不是也有相同的感受而备感失之痛惜？
　　 小树林里，扯起了二幅挽联：“沉痛悼念人民的好公仆裴庆生！”另有一幅“裴青天永垂不朽！”在雪白的天地间，这两副挽联不在悼念的正堂上悬挂，完全来自民间。此后，有关亡者生前勤政廉洁的事迹好评如潮，有口皆碑。各种媒体广泛传播，若干人自觉撰稿纪念亡者生前的点点滴滴。亡灵不是英雄，是一个人一生守洁的好干部。
　　 哦，我这才知道我的人生遇上了什么样的官。如若世间没有这样的官员，就算我再努力能如愿以偿吗？我在那次擦肩而过的际遇中，真正体会到了什么才叫“荡气回肠”！这位书记温暖了我的人生，照亮了我的心灵，给了我巨大的自信，他夯定了我的人生目标，他像一个耕耘者，把我这颗种子根植到了适宜生存的土壤里猝然离世。如此清明的一颗心却在我不期中逝去，如此闪耀的一束光却在我眼前倏然消失！
　　 我以为，这一页就这么轻轻地翻过去了。我以为，死亡的意义就是从此不再有！及至后来我才发现，发光的灵魂是不死的，活着和死去都可以与其对话！在疲惫中他是我的食资，在黑暗中他是我的火把，在失意中他是我的鞭策！他甚至奠定了我一生的思维方式，他已是我心目中做人的榜样。
　　 因而在他亡故十八年后的一个冬天，也是下着和当年一样的大雪，我从书架上找书，看到了十八年前集有若干人采写亡者生前的足迹，书名为《人民的好公仆裴庆生》，我的心“别”地一动！窗外仿佛传来各种乐器交汇在一起的轰鸣声拨动着我的心弦，我走到阳台，打开窗门，仔细聆听寻找音乐的来路，但无从寻找，疑是幻觉。就在这一刻，种种困惑，种种质疑，种种诉求涌来……我内心的某一种念想起动了。时过境迁，“公仆”的名号继续延用，“公仆”的实质已然稀少，这仿佛不是一个人，一个群体的问题，而是整个社会的空气。再没有人自己住着破旧的房子，把住新房的资格一次次让给困难户;再没有人把上访人士领回家中用餐，自己胡乱勾兑一口剩饭吃;再没听说有哪个官员把送礼人堵在门外的“怪异”行为了。而是不断传说：不送礼就办不成事，买官卖官已是明码标价……一切都在人情和门路的怪圈中发疯……
　　 历史的回响让我脱口而出：谁在守约？这个叩问一经涌出，我寝食不安。就在2010年，好像是获得了上苍的点化，我独自走上了寻访之路，写出了《谁在守约》，以此告诉世人，什么样的作风才是真正的“公仆”。这个书记是值得这个国家记住的一个人，因为他始终坚守建立这个社会最初的神圣约定，信仰是任何一个国度的保证！信仰是身体力行而不是说教，信仰是心戒而不是言说。说他是人民公仆当之无愧。无论世人是否还愿意缅怀这样的人，无论国家是否需要这样的榜样，我都愿意重新与其对话。每个人都有自己内心的圣者，而精神滋养是看不见的无极！我是大海边上拾贝的孩童，我也是在黑夜里喜欢整点星辰的孩童，我从来不相信黑夜里没有光亮。我的路还很远，人类的路更长，所以我要捕捉光亮，研究光亮，把光亮放在黑暗中照亮夜行的人们！即便利己的人认为是“天方夜潭”，可又怎么样呢？上帝化育我握起这支笔，不止批判邪恶，更要歌赞美好。我永远不会忘记，我从跪着的人生渐渐站起来，而且有着永不松懈的努力，源于亡者给了我珍视自己的机会，给了我热爱世界的能力和感情！“只要努力就可以得到认可。”这是亡者给我提供了人生的第一条经验。因而，诚实劳动就成了我人生固定的轨道。或者说，亡者这一束光亮又为多少无告的人照亮了行进的方向？
　　
　　 二
　　
　　 记得，我初识世故的颜色，完全不谙世间的诡异，质疑的目光越来越多。挑剔、轻视接踵而来，好像我是这世界上的一个怪胎，仿佛我从一个售货员摇身一变，完全是农民穿上西装，不打领带坐在城市的公园里那么不和谐。有人窃窃私语：别人都给各路神神烧香，你不烧香能坐这把椅？如是，职称评上了，掌管职称指标的人却变卦了，开出的指标不算数了。我努力恢复他的记忆，但他成了一个失忆人。我首次尝到世故的严酷，办任何事你不求人是万万不行的，这个过程省略了，那就得补上。得到太多了，那就应该不停地失。但这一切都来自笑脸背后。名正言顺的事，不经意就被人算计了，包括你最信任的人。人在利益面前多半都是魔鬼的嘴脸，无论这利益该不该所得，反正谁有心术谁就可得。其实世间种种失衡都来源于奖惩不公，这是个最简单的法则，然而却很少有人严格地尊重它。
　　 后来我也发现，随着利益的不同组合“风水轮流转”，今天是你，明天保不住就是他。人们每一天都在做着防御的工事。真诚是最好的利用对象。有一段时间我对“笑脸”产生了极大的恐惧，一切得失事端都发生在笑容里。在这个领域里，没有真正的笑，也没有真正的哭。面上哭的时候，有可能内心正在笑。面上笑呢，有可能内心正在号啕大哭。彼此装得十分像，不易察觉也难以设防。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刚刚还深恶痛绝咬牙切齿，一碰面亲热得就像自己家中的人。为一点苍头小利，不足挂齿的小名利机关算尽。你可以暗斗，绝不可明争（明争粗鲁，暗斗视为涵养），否则你便是万众射击的靶心。你会发现这世上只有潜规则没有原则。大家都惧怕小人却不敬君子，因为小人无道防不胜防，有点君子情结呢，在这种气氛的浸泡下也会流于灰色地带。除非你有通透世事的坚定信仰，否则，很快被同化。我突然理解了屈原为什么要“天问”，这是我以前完全没有过的体验，面临的课题是如何“处世做人”，好像我以前完全没有做过“人”一样。所谓的处世做人，在这个环境中，不是堂堂正正，而是心术心机，捂严自己，把心变成黑洞！是的，这样的“人”我还确实没尝试过。都说无商不奸，可他们是明码标价的交易;都说工人粗，可他们粗在嘴上，善在心里。可在这个领域里，有可能一句话就是一次灵魂交易，一个眼色就能设定一个重大秘密，这是所谓“文明人”的方法。我发现了伪善，伪善是人性中最大的恶，它是谎言与欺骗的最佳手段。生活在这样的空气中，每一天都如惊弓之鸟，你可以不和人计较，但不能避免别人和你计较。你不行看你笑话，你比别人强了呢，得赶紧缩短脖子，不然会有看不见的屠刀削掉你高出的部分，一律矮化！一律矮化！！反正没事干就死掐。我在不知不觉中掉进泥沼里，连呼救的能力都没有了，你面对的是一种空气，是无形的荼毒！真诚走进坟墓，虚假在高楼大厦中狂欢！我在短时间内找不到了方向。于是总想对谁诉说，总想知道，如此温文尔雅的人群怎么会是这样？在发现文明，歌赞文明的人群里，最辉煌的成就是——虚伪？
　　 人与人之间从不说一句高声话，可一遇事，阴森森的冷风不知道从何刮来，表面上是护着你，你的感激之心还没落下来，另一个声音一提醒，你才知道被耍了！他们在无聊中怨愤、嫉妒、不经意你就会掉在阴沟里。有名目的利害，一旦达到目的，怨恨也就消除了。如果你崇尚高尚，一切利益都得礼让，好像高尚是实利的坟墓。有人寸步不让呢，每到利益分配不敢小觑，有人说不哭的娃娃没奶吃。
　　 文人不得志是最可怕的。
　　 我好绝望啊！这是我要的生活吗？为什么活得如此琐碎？
　　 我失去了以往的快乐，多了一些迷茫，好像每走一步都有可能掉进陷阱里。在拥挤的人群中连自己的影子也找不到。孤独欺占了全部心灵。眼前是黑的，一望无际的黑！就像行走在苍茫的荒原中，四周没有路，只有潜伏着莫名的危机。多想有个倾心相谈的朋友，多想有一盏明灯，哪怕是一支烛光也好啊！难道我要耗失在这些琐碎当中吗？我的肉身接近了文学行列，理想反而越来越模糊……我在迷惘中寻找，在困惑中捕捉光明。
　　 也许冥冥中确有无形中的伟大存在，也许是上苍再次听到我的诉求，让我总有“凡女遇奇”的妙处？就在这当儿，又一片祥云降临，前来照拂我的心灵，而我却一无所知。
　　 我不能不感恩上苍的眷顾，她总是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在某一个拐角，安排一个“菩萨”前来接应。这个“菩萨”就是我的“精神父亲”——孙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