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晓荷】草帽(散文)
说起过去那种手编老草帽,现在城里真的很少见了。
我家以前有三顶这样的草帽,挂在门后那根钉子上。爸爸那顶最大,边缘都发黄了,摸起来有点扎手,帽顶上还有个烟头烫的小洞,那是他自己抽烟不小心烫的。妈妈那顶小一点,边缘缝了一圈蓝布条,她说怕磨破了,其实就是闲不住,总爱找点活儿干。我那顶最小,是爸爸用他戴旧的草帽改的,把多余的边剪掉一圈,勉强能戴。帽檐上还有妈妈绣的我的名字,针脚歪歪扭扭的,像虫子爬的一样,是她熬了半宿绣的,怕跟别人家孩子的弄混。
割麦子的时候,草帽就派上大用场了。天刚蒙蒙亮,爸爸就揣上两个窝头,戴着他的大草帽下地了。我趴在窗台上看,他的影子在地里一点点变小,最后就剩个圆圆的草帽顶在麦浪里一颠一颠的,像水里漂着的荷叶。妈妈在灶台边拉风箱,一边拉一边念叨:“这草帽就是庄稼人的护身符,没它可不行,夏天的太阳毒得很,能把人晒晕。”那时候我不懂,就觉得爸爸戴草帽的样子特别威风。
村里的王麻子会编草帽,周围村子的人都找他。他家院子里堆着好多麦秆,一堆堆的像小山,都是挑出来的又直又厚实的。那些麦秆要先放锅里煮,煮软了再摊在院子里晒,晒到半干的时候,摸起来又软又韧,还发亮。王麻子坐在小马扎上,手指动得飞快,麦秆在他手里绕来绕去,没多大一会儿就编出个帽顶的样子。我总爱蹲在旁边看,觉得比变戏法还神奇。他问我想学吗,我赶紧点头,他就随手抽了几根短麦秆教我编小圈圈。可我手太笨,麦秆在我手里不听话,不是折了就是松了,编出来的东西歪歪扭扭,像个破筐,我自己都嫌丑,扔在一边不敢捡。
有一年夏天特别热,太阳像下火一样,地上烫得能烙饼。爸爸在地里割麦子,到了晌午头,突然就晕倒了。是邻居二大爷发现的,赶紧把他背回了家。爸爸被背回来的时候,脸白得像纸,嘴唇干得裂了好多小口子,大口大口地喘气。那顶大草帽却不见了,母亲问他草帽呢?父亲喘着粗气说,给邻居王大爷戴了。王大爷家的地紧挨着我家地,他老伴早两年去世了,没有儿女,他一个人种着一块地也够他生活了。只是他人过于抠缩,几块钱的草帽也舍不得戴,父亲看天气太热了,就把自己的草帽给了他戴,而自己却中暑了。妈妈见了吓得哆嗦着,赶紧接来凉水,用毛巾沾着给爸爸擦脸、擦胳膊,眼泪噼里啪啦地掉,一边擦一边念叨:“让你歇会儿再干,你偏不听,有个草帽你还给别人戴了,你这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和孩子可咋办……”父亲却说,王大爷年纪大了,更需要草帽。我躲在门后,扒着门缝看,看着爸爸蔫蔫的样子,心里怕得厉害,想哭又不敢出声。
第二天一早,妈妈揣着家里攒了好久的几块钱,步行去镇上买回一顶新草帽,说是“加了一层防晒层的”,比普通的稍微厚一点,也硬挺一些。爸爸醒了看见,就骂妈妈:“你这是瞎花钱!买这么贵的干啥!”可骂归骂,戴上就没再摘过,连吃饭都戴着,怕弄脏了。
我上小学那年,村里来了个照相的,背着个黑糊糊的匣子,说能把人影留住,存好多年。那天放学回家,一进院子就看见爸爸妈妈穿得特别整齐,爸爸穿的是过年才舍得穿的蓝布褂子,头上戴着那顶“防晒草帽”,妈妈穿的花布衫,头发梳得光溜溜的,还抹了点头油。照相的让他们往一块儿凑凑,说这样好看。爸爸脸一下子红了,不好意思地往旁边挪了挪,嘴里嘟囔:“庄稼人哪有那么多讲究,就这样吧。”那张黑白照片后来一直摆在堂屋的柜子上,爸爸板着脸,看着特别严肃,妈妈抿着嘴笑,有点不好意思,就那顶草帽在照片里格外显眼,黑黢黢的一个圈。
等我上了初中,去镇上读书,慢慢就觉得草帽土了。城里来的同学戴的都是棒球帽,红的、蓝的、黄的,什么颜色都有,上面还印着洋字,看着就时髦。有一回下大雨,我没带伞,妈妈知道了,专门从村里跑来看我,给我送伞。她头上还戴着那顶缝蓝布条的草帽,帽檐都淋湿了,往下滴水。同学见了都围过来看,有的还偷偷笑:“你看那帽子,跟我爷爷戴的一样。”我脸一下子红透了,觉得特别丢人,接过伞扭头就跑,连句“谢谢”都没说。
晚上回家,我跟妈妈说:“以后别戴那草帽来学校了,同学都笑话。”妈妈正坐在灯下纳鞋底,听见这话,手里的针线停了,愣了一下,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中,娘知道了,下次不戴了。”她说话时没看我,声音轻轻的,我心里突然有点不得劲,像塞了团棉花似的,可那点不好意思又压过了这点不得劲,就没再说话。
高中毕业后,我考上了省城的大学。临走前一晚,妈妈在我的行李箱里塞这塞那,吃的、穿的,把箱子塞得满满当当。最后,她拿出一顶新草帽,是托王麻子的儿子编的,比以前的细致点。“城里太阳也毒,出门戴上,别把脸晒坏了。”她说着就往箱子底下塞。我嘴上说“知道了”,心里却想:城里谁戴这玩意儿啊,多丢人。那草帽在箱子底压了四年,毕业收拾东西时才翻出来,都皱得跟咸菜干似的,硬邦邦的。我瞅了瞅,没舍得扔,还是带回了家。妈妈看见,啥也没说,就拿起来用手一点点把褶子捋平,又挂回门后那根钉子上,跟其他草帽排在一起。
后来我在城里工作了,每年也就过年回趟家。家里的变化越来越大,土路修成了水泥路,土坯房换成了砖瓦房,连种地都用上了收割机,再也不用像以前那样靠人力割麦子了。爸爸也不怎么下地了,就在家种种菜,侍弄侍弄院子里的花,头上都会戴着那顶草帽。
去年夏天回老屋,一进门就瞅见门后那钉子空着,光溜溜的,心里一下子空落落的。我老叔正在院里喂鸡,看见我瞅着门后,就说:“现在谁还戴那老草帽啊,早没人用了。地里干活都买那种遮阳帽,轻省,还凉快。”我没说话,往偏房走。偏房里堆着旧农具、破麻袋,还有些不用的杂物。在墙角一个筐子里,我摸着了那些草帽。上面落了厚厚的灰,一吹就起烟。爸爸那顶早就糟了,用手一碰,边儿就掉下来一块;妈妈那顶还结实点,可蓝布条早褪成白色了,看不出原来的颜色;我那顶小草帽,上面的名字还能认出个大概,就是针脚歪得更厉害,看着特傻气。
我找了块布,把灰掸掉,拿起妈妈那顶戴头上,走到院里。太阳还是那么毒,晒得人皮肤发烫,可透过草帽缝儿漏下来的光,一块一块的,打在脸上暖暖的,跟小时候趴在爸爸怀里睡觉的感觉一样。突然想起小时候问妈妈:“娘,为啥草帽都是黄的啊?”妈妈那时候正在纳鞋底,头也没抬地说:“麦秆是黄的,编出来可不就是黄的?就像人,是什么材料就成什么样子。”如今想来,那时候觉得这话没啥意思,现在咂摸咂摸,竟觉得比书里那些大道理还实在。
邻居家的小娃跑过来,也就五六岁,梳着小光头,看见我头上的草帽,就停下脚步,歪着头直笑:“叔,你戴的这是啥呀?跟我爷装菜的破筐似的。”我把草帽摘下来给他:“这叫草帽,戴上凉快,试试不?”他接过去往头上一扣,帽檐太长,一下子把脸全遮住了,赶紧用手扒着帽檐,露出俩黑溜溜的眼睛,咯咯直笑,然后戴着草帽,蹦蹦跳跳地去找他妈显摆了。看着他欢快的样子,我突然明白,有些东西虽然老旧过时,但其中包含的记忆与情感,却永远不会褪色。
傍晚时分,我把那顶草帽重新挂回了门后的钉子上。它在那里,就像一段凝固的时光,沉默地诉说着关于家、关于土地、关于爱的简单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