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小翠发的定位，我找到了她居住的小区。站在挺阔的大门前，和小翠通电话，眼睛直盯着大门内，想着那个期待已久的身影会从里面迎出来。冷不丁，从侧面的一溜排车后面，走出一个人来，手中的电话还贴在耳朵上。我的眼睛呼啦一下亮了起来，直觉告诉我，是小翠。我一步上前，双臂环住了她的肩膀，未开言来，泪先奔涌而出，痛哭涕淋。说不清是久别重逢的激动，还是看到她样子沧桑时的震惊，反正一种复杂的情绪如洪水决堤，一发不可收拾。臂弯中的她，单薄、柔弱，像个十几岁的孩子被我搂在怀里。“别哭……别哭……”小翠被我怔得不知所措，轻声劝我。看往来行人，我才意识到自己失态。
　　 抹掉眼泪，这才定睛把小翠打量了一番。我真切感觉到了什么叫“岁月是把杀猪刀”。三十多年光阴，把青春蓬勃的女子变成了大妈。她和我一样，都已过知天命年纪。上身穿一件很普通的黑赭相间豹纹衬衫，腿上穿黑裤子，深色调的衣服，使她原本瘦小的身材显得更加单薄；齐耳短发下略显憔悴的脸上，一对小眼睛黑得发亮，深邃中隐藏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坚毅。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看见她那双皮包骨头的小手，泪水就在眼眶打转，心里涩酸涩酸的。她指了一下手中的塑料袋说，刚才去买瓜子。看见她手里提的干果，才知道她是专门为我买的。
　　 她家住在高层。带我们进屋，招呼落座，小翠兴奋得有点忙乱了，又是水果、又是瓜子、又是牛奶的，不知让我们吃啥才好。她高兴得带我看她的房子，每一个房间都要说说用途。看她家宽敞通透，装修用心，我暗自为小翠而高兴。我们这些曾住单身宿舍之人，后半生能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且面积那么大，已经是有福之人了。我亦能从小翠带我看房子的笑容中，感受到她的满足感。
　　 在餐厅位置，码放着一人高的许多纸箱子，把房间塞得满满当当。我以为是她做餐饮的食材，她的回答却让我心里一惊。
　　 “那是我老公的药。他得了尿毒症，需要每周透析，这些药全是他的。”说者语气随意而轻松，但听者内心五味杂陈。我从来没有见过哪个患者，要用堆积如山的药来治病。
　　 小翠又带我去看了她的小餐饮店。店址设在一座商厦里，店面布置简单，前面摆几张桌子，后面隔出操作间。主营酸辣粉、酿皮、擀面皮之类。平时主要靠她经营，儿媳妇打打下手。她还向我介绍这几种小吃的制作方法，各种制作机器。小翠边说话边给我拌了一份酿皮。是她心太诚，还是我的胃太小，冒乎乎一碗酿皮，吃得我肚子膨胀起来。听我要去扎尕拉，非陪我去不可。我怎不希望和她一同去呢？可她儿媳妇一个人在店里，能不能应付得了？年轻人不比老一辈，没吃过苦，没有担待，这不耽搁小翠的生意吗？小翠却说，关一天门也无妨，她陪我是必须的。
　　 去往景区的途中，小翠兴奋得一路有说不完的话。恨不能把这三十多年我不知道的事，一股脑儿倒出来才痛快。下岗、外出打工、开面包房、做餐饮等等，那年为了寻求大的发展，去内蒙开餐饮店，搭上了血本，以失败告终。回来后，又重开小店。疫情时生意黯淡，现在一天比一天好起来。她还讲儿子、媳妇，孙女儿的教育，老公的病……我侧耳恭听，由衷生出敬佩之情。
　　 小翠丰富的人生经历，让我刮目相看。当年她和我一同进营林队的时候，个子只有我的肩膀高，家乡陕南的水土给了她白皙水嫩的皮肤，完全可以用“面若桃花”来形容。虽算不上丽质，但正值青春年华，也是一朵素净的花儿。我们在同一个班上班，她温和、质朴，和我投缘。她住营林队双人宿舍，我住机关大伯那里。我若下班不想回去，就去她宿舍午休，吃她从食堂打的饭。每月发了工资，让我替她保管，等年底回家，才全部拿走。从老家过完春节回来，总要带些豆豉、豆腐干之类的东西给我。后来我当了老师，她下场部的时候不忘来找我。再后来我调回老家，从此我俩就中断了联系。
　　 网络兴起后，我多次打听，才和她取得联系。关于她的过往，只是略知一二，却不知她一路遇到的风风雨雨。
　　 景区回来，她非要请我们品尝一顿特色藏餐。在县城最具代表性的藏家酒楼，彼此留下温馨美好的回忆。小翠的儿子在林区上班不能回来，媳妇店里抽不开身，只有她和老公、孙女儿来吃饭。曾经一表人才的老公，被疾病折磨得变了模样，走路一步一挪动，有时由几岁的孙女儿搀扶着走；吃饭时，偶尔接话茬聊一两句，多数时候不语。小翠还是像坐车上一样，说不完的话。说老公现在精神状态好多了，自己可以料理生活，因为饮食忌口，他平时自己做饭自己吃，这样她就能安心做生意了。饭间，手机发送来美团订餐消息，小翠赶紧打电话告知媳妇。她一会儿忙着招呼我们吃菜，一会儿忙美团订单，一会儿和我叙旧，忙得不亦乐乎。她说想在兰州买一小套房子，方便以后养老、看病，也方便孙女长大点去省城读书。藏区教育落后，不能荒废了下一代。说到孙女儿，脸上就盛开出幸福的花。
　　 我随口感叹，我们这代人吃苦太多。小翠并没有接上我的话题，而是用带着乡音的普通话说：“好着呢！我们都好着呢！退休金虽然不多，但月月都有点，再做生意挣点，过生活绰绰有余了。老公办了慢病补助，这样经济负担就减轻了。好着呢！好着呢！”
　　 小翠哈哈笑着，一口一句的“好着呢”，是她活得没心没肺，还是知足者常乐？从她的坦然看出，她并没有在我面前装坚强。忽然间，我再次佩服起小翠来。她经历了常人所不能经历的，单薄的双肩却撑起了一方天空。她的那几句“好着呢”，让我情何以堪？
　　 带着一份牵挂，我再次和小翠道别。别后的日子，我一想起小翠就眼眶发酸，想起她的那句“好着呢”，心中就像黑夜里升起了一轮明月。一次打电话过去，她正陪老公在兰州复查；隔段时间又打电话过去，她又独自在兰州给老公开药。电话里的她，笃定平和，没有一句怨言。
　　 我心中的小翠，还是那个瘦小单薄的小翠吗？“女子本弱，为母则刚”，因为一份责任与爱，小翠，愣是被生活，逼成了女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