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清早，我顶着浓浓的雾气，来到九洞十八河景区门口。九洞十八河位于贵州毕节纳雍县，以喀斯特地貌为特色，九个溶洞与十八条河流交织，是一个小众生态探秘地。景区大门，看着像一棵大古树，其实是钢筋水泥糊的，表面故意弄成树皮纹路。苗族姑娘穿着靛蓝染布的传统服装，背着竹篓往景区里走，篓里装着当地特产刺梨果。
　　
　　 一、活着的老手艺
　　 游客中心广场上，游人并不多，几位苗族老人坐在大榕树下调芦笙，吹出的调子带着一丝的颤音，悠扬得很。明天是火把节，彝族姑娘们穿着百褶裙正在排练踩堂舞，她们围着根十米高的杉木柱子，舞动腰肢，一圈一圈地转着，双脚脚跟着芦笙节拍一步右跨、一步斜踏地跳。姑娘身上的银饰碰撞着发出叮咚的声音，和溶洞里的滴水声混在一起，特别和谐。卖小吃的阿婆掀开竹蒸笼，里面的黄粑冒着热气，香气诱人。这黄粑是用糯米、籼米掺红糖蒸的，要先把米打成浆，拌上糖稀，再用竹叶包起来蒸三个小时。
　　 我走进展览室，观看墙上挂着的老照片。2019年，施工队刚来时，这儿还是片荒坡。溶洞的入口被藤蔓覆盖得严严实实。现在，新建的仿真木栏杆顺着山势曲曲折折，还特意绕开几棵百年青冈树。青冈树能在石头缝里扎根，根早就顺着溶洞裂缝扎进去，和石头长成了一家子。施工队长说，为保护这些树，栈道多绕了三十米，这就像苗家人盖房子，得给老树留地方。
　　 晚上，我们在景区露营地。天气晴好，月朗星稀，我看见巡夜的保安用手电筒照射崖壁。强光扫过的地方，隐约能看到崖画上的狩猎图。远处工地的探照灯还亮着，分不清是洞顶掉石头还是远处爆破的声音，听说新溶洞在探测，那些睡了千百年的暗河很快就能重见天日。保安说，有经验的老人听水声就能知道溶洞走向，就像听芦笙调子，能知道姑娘们跳啥舞。
　　
　　 二、水的记性
　　 清晨，太阳把河流山谷照得亮堂堂。马槽河拦河坝闸门一打开，浑水突然变清，露出水底白花花的鹅卵石。几个戴安全帽的工人，踩过浅滩，在认真检修橡皮艇。老向导蹲下捧起一捧水说：“以前这河叫‘黑水河’，煤矿没关停的时候，连蝌蚪都是黑的。”现在河水清得能看见逆流的小鱼，鱼鳞在太阳下闪银光。听说现在煤矿都智能化了，工人都是“穿西装采煤”，河水才干净起来。
　　 我们乘坐橡皮艇漂流在河上，艇划过第五个弯道后，弃艇上岸。树荫下，碰到几个写生的学生。一个女孩画板上，溶洞阴影里画着弯弯绕绕的线，她说这是学苗绣的“水龙纹”。“阿婆说，这代表龙在水里游，能带来好收成。”苗族的龙和汉族的不一样，有的长着牛身子，有的带着鱼尾巴，都笑眯眯的不吓人。这让我想起传说：以前苗族姐妹为了镇住恶龙，变成了山峰，龙的血渗到地下，成了纵横交错的暗河。后来才知道，这些暗河是雨水溶穿石灰岩形成的，就像水慢慢啃石头，几万年啃出了地下通道。
　　 傍晚，河湾成了孩子们的乐园。他们光着脚在浅滩追着跑，把矿泉水瓶踩扁了往麻袋里塞，瓶子上印着“九洞十八河”。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举着块透明的方解石，说这是“龙的指甲”。我知道，这石头是水里的碳酸钙慢慢长成的，要几万年才能变得这么透亮，就像大自然慢慢熬的冰糖。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和对岸正在建的缆车塔架叠在一起，像一幅新旧混在一起的剪影画。
　　
　　 三、石头的年纪
　　 第一个溶洞入口藏在山坳的里，新修的栈道扶手是钢链子，带着股新铁的腥气。洞顶垂下来的石幔被灯光照成蜂蜜色，讲解员说这是二叠纪海洋留下的印子。两亿五千多万年前，这儿还是南半球的深海，那时候海洋里满是贝壳和珊瑚，死后沉积成了碳酸钙石头。后来地壳搬家，把这些石头带到赤道，最后在云贵高原边上扎了根。我伸手摸岩壁，凹坑里嵌着小贝壳化石，比恐龙出现得还早，见证了这块地跑了多远。
　　 脚下暗河的水流声忽远忽近。栈道拐弯时，一道天光从洞顶天窗照下来，正好落在一汪绿潭上。潭底的鹅卵石看得清清楚楚，水面上还有钟乳石的影子，分不清哪个是真石头哪个是影子。同行的老向导是寨乐镇人，他说小时候放牛常钻进没开发的溶洞，那时候没灯，举着松明火把走，看石笋在墙上跳影子舞。以前火把熏黑的岩壁，现在被LED灯照亮，那些烟熏的印子变成了天然壁画，和钟乳石一起，画出喀斯特石头的变化。这些石灰岩被雨水溶了几百万年，才变成现在的溶洞和石笋。
　　 最里面的溶洞里，能看到几处人工凿的痕迹。向导说这是上世纪村民找水留下的，当时钢钎凿石头的声音在溶洞里响了好几个月。现在这些凿痕被玻璃罩保护着，旁边是新修的钢链桥，链条碰撞的叮当声，像是在回应当年找水的苦日子。洞壁渗的水滴在安全帽上，冰凉的感觉让我想起专家的话：这些石头都在长，一年才长0.13毫米，破坏起来一下就没了。
　　
　　 四、溶洞深处的悄悄话
　　 往溶洞更偏的地方走，我碰到一群倒挂在钟乳石上蝙蝠。岩壁上的苔藓软软的，像绒毯似的。水滴落在苔藓间的小水洼里，荡开细小的波纹。恍惚间，我似乎看见水洼里映着亿万年前海洋的碎片，古代和现在融到一起，我成了连接老石头和新人类的桥，听着以前的海浪声，也听着当下的脚步声。
　　 离开主栈道，顺着潮湿的台阶往下，能走到没完全开发的地方。这儿灯光暗，就靠几盏应急灯勉强照亮。石笋、石柱随处都是，有的像剑直插洞顶，有的像怪兽蹲在暗处。水滴一下一下地落，在安静里敲出单调的节奏。施工队留下的标记，在岩壁上隐约看得见，红漆画的箭头，指向溶洞深处，这是人类的好奇心和自然的神秘感在较劲，每往前走一步，都是对这片喀斯特秘境新的追问。
　　 往回走的时候，碰到一个守洞的老人。他的皮肤被溶洞潮气浸得黝黑，手掌全是老茧，正用毛刷清理钟乳石上的灰。老人说自己守了半辈子山，景区开发后，就自愿留下照顾这些“石头老朋友”。他一边扫着灰尘，一边说：“它们长得慢，几十年才长一点点，可破坏起来，一下就没了。”他的毛刷轻轻擦过石幔，像在摸时间的皱纹，被他擦过的地方，泛着柔和的光，好像古老的记忆被重新擦亮了。
　　
　　 五、没画完的风景
　　 离开的那天早上，我又去了最里面的溶洞。晨光从崖壁缝隙中斜照进来，在水面投下晃动的光斑。几个工人在装新的灯光设备，他们的影子在岩壁上忽大忽小，好像远古的人在这儿刻壁画。栈道尽头的施工牌写着：“二期工程要打通到第九洞”。旁边用红漆画着简单的地图，九个洞穴像珍珠一样串在等高线上。
　　 景区出口的偏洞社区变化真大，新修的跨河桥把两岸连起来，村民不用再绕远路。路边多了几家民宿，门口挂着红灯笼，老板娘正用手机接单。抬头见我一脸好奇，便解释说，现在游客多，周末都住满了，忙不过。旁边的发糕作坊飘出甜香味，蒸汽从木甑子缝里冒出来，在阳光下变成白花花的雾。
　　 今年新开放了玻璃栈道，就在第四洞出口。站在上面往下看，深陷的峡谷里，大河奔腾，发出一阵阵轰鸣，吓得游人紧紧抓住栏杆不敢动。几个年轻人倒觉得刺激，举着手机拍视频。栈道旁边的路面刷成了彩色，红一道黄一道，像条彩虹铺在山坡上，导游说这是刚完工的，专门方便游客走路。漂流终点新盖了烧烤区，穿蓝布衫的师傅正翻烤着本地小猪肉。香味引来一群孩子，围着看铁架上的油星子滋滋跳。卖刺梨果的姑娘也搬来了冰柜，里面冻着刺梨汁，塑料杯上印着景区的溶洞图案。她说现在不光能卖果子，还能给游客当向导，收入比以前翻了倍。景区试运营后，她就没去外地打工了，现在每天在洞里走两万步，比在东莞电子厂上班还累，但能看见自家屋顶的炊烟。她说话的时候，身后溶洞里走出第一批游客。
　　 开车经过寨乐镇，看见路边砖墙上刷着新标语：“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下车去洗手间的时候，看见几个孩子用粉笔在画画，他们画的溶洞里，既有传统的苗龙，也有戴安全帽的工人。车过隆场收费站，从后视镜看，九洞十八河慢慢融进雾里。那些已经开放的溶洞和没开发的地方，古老的传说和新建的栈道，石头的记忆和现在的生活，都在雾里混成一片朦胧的绿色。这片喀斯特地貌最让人感动的，不是不动的奇观，而是这种在时间里不断生长的生命力——就像洞顶不停长的钟乳石，每一滴水下落，都在写新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