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酒家】驮着三代人的脊梁(散文)
“有空时,我想把你爷爷的坟重新整一下。”趁着我回家,父亲跟我商量。我不以为意:“这个没必要了。”
话刚说出口,后悔就占据了我的心灵。爷爷过世已经七十多年,埋在山的那边,坟头荒草萋萋。一棵巨大的枫树矗立在坟头,郁郁葱葱,两人合抱粗,高得难以望见顶部。父亲刚出生那年,爷爷就在惊吓中过世。少年丧父,人生三大悲之首;父亲丧父时,还不曾少年,尚在襁褓中。失怙的父亲生活注定艰难,受尽无数人的欺压,不知遭遇多少白眼。
我出生后,听闻母亲总是抱怨,父亲太过老实,“三棍子都打不出一个屁”,就连人家欺负到头上,插根木棒威风凛凛地站在路中间,父亲挑着水桶,也一声不吭,擦肩而过,任凭对方吹胡子瞪眼,说话咄咄逼人。当时,我很不理解,觉得处处退让,只能让人得寸进尺,换不来安宁。唯有奋起反抗,才让人知晓“我们并不是好欺负的”,以免再遭霸凌。
可是,我有一个巨大的忽略之处——父亲从小失怙。父亲是头顶蔚蓝的天,是脚下坚实的地,天塌了,地陷了,生活岂能一帆风顺!所有玩伴,一旦受了委屈,立刻回家,向父亲哭诉,找父亲撑腰。俗话说“狗仗人势”“打狗看主人”,父亲没有庇护,屡遭人横眉冷对,能有什么办法,只能一个人躲在角落里,让泪水洗刷脸庞。
曾经见过一个孩子,父亲因病去世,母亲改嫁他人,他跟人发生纠纷后,对方一记凌空腿,他“扑通”摔倒在地,看看对方的霸气,忍着痛,咬着牙,无可奈何地爬起来,默默地退出战场,坐在阴暗而僻静的房子背后,无声地哭泣。他没有家回,找不到任何安慰与帮助,只能独自承受。
也许,这也是父亲。他童年就陷入“艰难”的牢笼,无法挣脱。传统社会中,父亲的地位重如泰山,是家庭最重要的经济支柱。一旦父亲离世,家庭的危机必定接踵而至。我出生时,已是八十年代,常常吃不饱饭,整天喝着玉米粥,吃着红薯饭。相比之下,父亲出生时,新中国成立之初,百姓的生活水深火热,人人都难以裹腹,饥一顿、饱一顿,衣不蔽体。多少个夜里,父亲只能躺在冰冷的床上,再一次拢拢身下的稻草,摸摸冰冷的双脚,蜷缩身子像只受冻的小兽,瑟瑟发抖,紧闭双眼却难以入眠。
奶奶后来改嫁他人,与人组建新家,再生养三男三女。面对父亲这个长子,自然疏于照管。听说,父亲才十几岁,奶奶就与之分家,像甩包袱似的。父亲需要赡养一位老人,就是他的奶奶,我的曾祖母。当时,她老人家已经行动不便,几乎没有劳动能力。一个才十几岁的孩童,本应是依偎在父母膝下的年纪,却不得不养活自己,再赡养老人。其中的劳累不可言说,因此造就父亲一辈子吃苦耐劳的品性。
自我记事起,父亲从不肯停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那是形容庄稼人的常态,但不能用来描摹父亲。清晨,鸡刚叫头遍,父亲就早早起床,拿过水桶,踩着露水,沿着台阶,给水缸挑满水。此时,天未破晓,他坐在锅灶前,赶紧添柴烧锅煮饭,好让母亲起床后直接炒菜。傍晚,天黑透后,父亲才回到家,提着一篮猪草,匆匆扒完晚饭,又在漆黑的煤油灯下切猪草,忙完这一切才来得及洗漱。此时,我们已打着哈欠,想着上床休息。
父亲二十岁结婚,欠下120元外债。那是1969年,正是文化大革命时期,农村虽然没有波及,但人们吃着大锅饭,干一天活,记一天工分,最后生产队根据一年所得计报酬。年头忙到年尾,根本存不了两个钱。孩子相继出世,三男两女,七张口,全靠父母养活。我和二姐属超生,不仅没有田地,还要罚款。处处都要钱,钱就像孙悟空头顶的金箍咒,死死地扼住父亲命运的咽喉,让他佝偻着背。
活人不能叫尿憋死,父亲得想出路。他跟着人一起外出植树造林,别人干了三天,就喊着受不了跑了回家,他一干就是几个月,直到将沾了无数汗水的钞票递到母亲手中,才摸着长满老茧的手,在伤痛累累的脸部镶上笑容。
父亲没有来钱快的路子,只有一身蛮力,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把身体榨干,把肩膀累垮。他曾经养过牛,跑到隔壁乡镇,经过讨价还价,买了头牛,牵回家。此后,放牛成了父亲每天必备的活计。每逢雨天,父亲戴着斗笠,披着蓑衣,慢腾腾地牵着牛走在雨中。雨丝连绵,天空暗沉,远山笼罩在迷雾中,看不清顶部的轮廓。见到熟人,父亲打着招呼:“放牛啊!”“嗯,放牛。”
有时,我跟着父亲一起放牛。父亲不苟言笑,一张脸庞格外坚毅,皱纹如刀刻一般,眼睛不悲不喜,似乎早已看透世事。牛迈开蹄子,方向走偏了,父亲喊着“驾”“吁”“喔”……我听不懂,茫然地看着父亲,但牛乖乖听话,朝着父亲想要的方向前进。
天天放牛不是事。父亲灵机一动,找到一座人迹罕至的山,用栅栏围了几十平米,将牛放养在里面,想着牛既有活动空间,又有充足食物,还无法逃窜,可谓一举三得。他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干的。
将栅栏建好,将牛放养进去,父亲隔三差五去看一眼,多割点草扔进围栏,确保牛的食物。看到牛膘肥体壮,一切如常。父亲放心,回家后满是得意之情,向母亲夸耀他的机智。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放养半年后,父亲再去看,牛已倒毙多时,四肢僵硬。父亲愣住,但又没有任何办法,只能请人将牛抬至邻近乡镇,便宜甩卖牛肉,被母亲狠狠地咒骂一顿。
终究,父亲养大了我们子女五人。我们成家立业,到城里买了房。父亲总算能够适当休息,喘口气,让身心得以放松。可是,母亲患风湿性关节炎,关节处肿得像萝卜,行动不便,走路疼痛不已。她迫不得已,选择躺在床上,一躺再也起不来,瘫痪成了既定的事实。
我们子女工作忙碌,都有一大家子,根本没有时间。照顾的责任就落在父亲头上,他除了养猪、种田、打理蔬菜,还得照顾母亲的衣食起居。母亲病情越来越严重,起初是双脚,后来逐渐蔓延到双手,拿个碗都费力,一只蚊子飞到脖子上,贪婪地吸血,她只能干瞪眼,急忙叫父亲前去帮忙。父亲年龄大了,头发落光,穿着破旧的衣服,常年套着解放鞋。我们新买的鞋子,他束之高阁,说穿不习惯,还不如解放鞋。是啊,他从青年到壮年,至老年,都是习惯了解放鞋,又便宜又方便!
母亲脾气不好,年轻时就好骂人。见到任何不顺眼的事,都是暴脾气,站在巷口骂大街,整个村庄的人都知道她,远远地躲离她,没有人能够忍受,我们子女也一样。父亲却是出名的好脾气,从不发火。菜不合胃口,母亲板着脸:“买来的豆腐干没有一点味道,换个菜。早就说过,别买,别买。”父亲默默地去夹别的菜喂给母亲。地上有蚂蚁,房梁上有蜘蛛网,母亲惊悚地叫起来,父亲急急地赶过来,碾死蚂蚁,找来棍子捅掉蜘蛛网,母亲也放下心。
每天夜里,父亲总在两点多起床,询问母亲是否要上厕所。山里的夜静悄悄的,只是虫鸣兽叫,没有月亮的夜晚,一片漆黑,萤火虫不知躲在了哪里。父亲爬起床,顺手“啪”的一声扯亮房里的灯。灯光昏暗,只能依稀照见。他们一生节俭,电费省着抠着。我接手交电费的职责,并换上瓦数高点的灯泡。过段时间回家,父亲又换了之前的灯泡,我只能顺着他。
母亲同样醒来,两人高度契合,少来夫妻老来伴,已经从一句话变成活生生的现实。父亲弯下腰,伸出苍老的手,一只抱住母亲的腰,一只托住她的腿弯,小心地抱起来,放到坐桶上。位置不对,母亲不舒适,父亲立刻调整,从没有什么怨言。母亲上厕所时,父亲僵硬地蹲在那儿,守护着她,不管扑鼻的臭味,不顾肌肉的酸胀,一脸平静如水,直到母亲解决后,父亲才将她抱回床上。
2023年,九十高龄的奶奶摔了一跤,同样瘫痪在床,叔叔们商量轮流服侍。某段时间,父亲需要一拖二,既照顾母亲,又照顾奶奶。奶奶体型肥胖,身体沉重,瘦弱的父亲抱起来格外吃力,尽管满头大汗,步履蹒跚,父亲依然走得稳稳的,尽管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奶奶去世后,父亲一起将爷爷的坟墓整理。直到墓碑光洁如新,刻上一众子孙的名字,他才露出幸福的笑容。
望着父亲佝偻却坚韧的背影,我终于读懂了他沉默坚强的品格。那双踏平坎坷的解放鞋,是他生命中最朴素的写照。他用一生书写了一部家庭的丰碑,为我们一家三代人,付出了全部的心血和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