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家园】渭北墨香(小说)
钢铁与星光的刻度
锅炉的轰鸣声被挡在更衣室铁门之外。张宏伟摘下沉重的安全帽,花白的发茬被汗水浸成半透明的银针。化水班三十二名工友中,唯有他那顶浸着油污的安全帽内衬边缘,倔强地夹着那支旧钢笔。青墨色的漆皮已磨出黄铜底色,如同战士褪色的肩章。笔帽上“戍边”二字被岁月啃噬得只剩轮廓,每次俯身检修时,都会透过棉布工装硌得锁骨生疼——这是三十年前新兵连指导员亲手刻下的赠言。
凌晨三点的动力车间是钢铁铸就的脏器。直径三米的循环水管在头顶交织成青色血管,压力表指针的震颤声里,张宏伟俯身在水处理操作台前,仪表盘幽蓝的光晕落在他眉骨间刻下的深纹上。夜班巡检单在工具箱上铺展,他填写参数的指尖带着钢印般的力道,连小数点都像用扳手拧过般笃定。
“老张,三号反渗透膜压差异常!”实习生小李的呼喊被蒸汽嘶鸣吞没。这孩子上周刚从技校毕业,安全帽上的红漆还没被煤烟熏透,此刻攥着扳手的手在发抖。
张宏伟抓起防爆手电转身时,后腰的旧伤突然抽痛——那是九八年抗洪时扛沙袋留下的纪念品。扳手拧开法兰盘的瞬间,五十摄氏度的浓盐水如困兽出闸。滚烫液体喷溅在工装前襟,却被他肘部精准格挡,这个动作快得像条件反射——二十年前边境巡逻时,他就是这样用胳膊挡开那条吐着信子的五步蛇。盐水在地面聚成蜿蜒的溪流,映着应急灯的红光,像极了哨所旁那条总在雨季涨水的界河。
待机组重新嗡鸣运转,他掏出钢笔,在巡检日志边缘写下:“管道痉挛的午夜,浓盐水是机器的泪。”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混着水处理设备的嗡鸣,倒比车间广播里的评书更入耳。小李盯着他写满字的笔记本发愣,忽然发现扉页夹着张泛黄的照片:穿军装的年轻人站在界碑旁,领口别着支一模一样的钢笔。
晨光刺破冷却塔上空的煤尘时,他坐在更衣室长凳上解开浸透的工装。锁骨下方寸许长的刀疤显露出来,缝合处的皮肤像条褪色的拉链——那是新兵连战术训练时被刺刀挑开的纪念。当时血流进领章,把“八一”军徽染成暗红色,卫生员说再深半寸就伤到动脉。此刻这具四十六岁的躯体仍绷着钢筋般的肌腱,只是右肩多了膏药贴,麝香的气味混着机油味,倒比车间的空气清新些——上周搬运阻垢剂时复发的旧伤,膏药边缘已被汗水浸得发卷。
“张哥,你总在写啥宝贝?”检修工小赵抓过他褪色的蓝皮笔记本。这本子封面印着“劳动模范”四个字,边角都磨成了圆弧,是十年前厂里发的奖品。泛黄纸页上是密密匝匝的字迹:“陈炉古镇的窑火舔舐天幕时,泼面入碗腾起的热雾里,老炉工皱纹里盛着的,是比煤烟更黑的岁月......”哄笑声爆开在充满汗酸味的空间里。小赵故意拖长声调:“这文绉绉的能换几碗泼面?”
笔尖突然转向新行:“但见雾中老炉工开窑的汗雨,亦如锅炉人除氧器排出的炽热白龙。”喧闹倏忽沉寂。老铆工王海山布满裂痕的手搭上他肩膀,这双手上个月刚在轧钢机旁救下险些被卷进去的学徒,此刻掌心的温度透过工装传过来。他拇指烫伤的疤口像枚铜钱,是年轻时钢水溅落留下的印记:“上月你写的‘轧钢厂铁水映红的脸膛’,我闺女说比遗像还像她爹。”老王的声音带着铁锈般的沙哑,他掏出个塑封袋,里面是打印出来的文章,字里行间有女儿用红笔圈出的句子:“铁水在模子里开花时,爹的汗珠也在安全帽里发芽。”
墙上的电子钟显示06:47。张宏伟收起笔记本,金属搭扣碰撞的脆响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迎着初阳走向厂区深处未熄的照明灯,铁塔巨大的阴影在地上移动,像他在哨所站岗时见过的移动沙丘。他在管道支架下摊开沾着油渍的信纸,纸是从车间领的交接班记录纸,背面还印着设备参数:
“母亲:儿随设备大修连续值守五日,恕未能归。化水系统如人之血脉,阻垢剂犹汤药之涤浊,需时时察看。前日见食堂墙角蒲公英盛开,想起幼时您带儿挖野菜,说此草遇风便有归处。今锅炉之蒸汽亦如此,聚时为云,散时为雨,终落回厂区的月季花丛......”
信纸边缘洇开的水渍,在“母亲”二字下方晕成小小的圈。昨夜写到此句时,远处突然传来除氧器排气的轰鸣,他手一抖,钢笔在纸上戳出个小洞。此刻朝阳把纸面照得透亮,那洞眼倒像枚生锈的图钉,将思念钉在这方寸之间。连高压蒸汽也蒸不干的,或许从来都不是水。
夏蝉最聒噪的午后,车间广播突然中断了安全条例播报。滋滋的电流声里,主任王建国的吼声撞在钢架上嗡嗡作响,他刚从总厂开会回来,安全帽上还沾着沿途的槐花瓣:“美鑫公司贺电!我车间张宏伟同志散文《姜女祠游记》获全国大赛二等奖!”
三十多双沾着煤灰的手瞬间把他托举起来。张宏伟的安全帽滚落在地,露出被汗浸透的白发,发间还别着片检修时沾上的梧桐叶。那张烫着金边的获奖证书在工装口袋里窸窣作响,右下角染着半圈齿轮状的油污——今早更换齿轮箱密封垫时蹭上的,此刻倒像枚别致的印章。他忽然想起边境哨所获集体三等功那夜,连长的嘉奖令同样沾着他的血手印,当时为抢运给养,他被冰棱划破了手掌,血珠滴在奖状上,连长笑着说:“这才是真章。”
荣誉晚宴摆在职工食堂。红烧肉的香气漫过整个车间,张宏伟却躲开敬酒人群,蹲在液压阀组旁接电话。管道里的油液在压力表上跳着华尔兹,听筒里母亲的咳嗽声像破旧鼓风机:“报纸上说...祠堂台阶有两百级?”
“实有两百三十级青石。”他指尖在油污地面划动,画出歪歪扭扭的台阶,“青苔缝里的蚂蚁,抬着比身体大十倍的祭品残屑,跟咱们车间检修时扛滤芯一个样。顶端那级石缝里,还长着株打碗花,粉白的,跟您窗台上那盆一个品种。”
母亲在那头突然哭起来,说想他爹了。张宏伟望着头顶纵横的管道,想起父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咱庄稼人侍弄土地,你们锅炉工伺候钢铁,都是把力气种进啥东西里,盼着长出点啥。”话音被机修班长打断:“老张!结晶器故障!”他把手机塞进工装内袋,金属外壳硌着肋骨上的旧伤——那是九九年扑救山火时被烧红的树干砸的,当时他背着昏迷的新兵往安全区跑,后背的皮肉都粘在了树干上。冲向生产线时,获奖证书从口袋滑出来,被风吹到冷却池边,他后来捡起来时,纸页上印着圈淡淡的水痕,像枚透明的奖章。
抢险结束时已近午夜,他蹲在冷却池边写下:“奖状镶进镜框那刻,结晶器滤网正滤出星光的碎屑。”池水里浮着碎冰,映着他的脸,鬓角的白发比月光还亮。旁边堆着刚换下来的滤网,网格上还沾着细碎的金属屑,在灯光下闪闪烁烁,倒真像谁把星星敲碎了撒在上面。他想起写《姜女祠游记》时,曾在山脚下遇见个烧窑的老人,老人说:“好瓷都得经得住烈火,就像好人得经得住日子熬。”当时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钢笔,笔尖还留着写“长城砖石里的盐,是孟姜女的泪熬成的”时的温度。
《铜川颂》掀起的狂潮始料未及。当“华语艺术百杰”的称号通过高音喇叭响彻厂区时,连传送带的钢辊都震颤起来。市政府特批的颁奖礼在刚落成的歌剧院举行,张宏伟却穿着浆洗发灰的工装登上舞台——典礼前两小时,他刚处理完循环水管道爆裂事故,裤脚还在滴着水。
聚光灯突然打在他身上,把工装照得透亮,能看见里面穿的军绿色秋衣。主持人递过话筒时,他闻到对方香水味里混着的煤烟味——想必也是从老区来的。“请允许我展示真正的铜川勋章。”张宏伟解开领口纽扣,露出脖颈被安全绳磨出的红痕,那道印记横亘在喉结下方,像条迷你的铁路,“这是给钢厂高炉体检时,三百度蒸汽颁发的功勋绶带。”台下的镁光灯凝滞了,前排坐着的市领导正摆弄钢笔,笔帽上的金漆晃眼。只有动力车间所在的东区看台爆发出掀顶的喝彩,老王他们举着安全帽挥舞,把汽水罐敲得砰砰响,像在车间里庆祝检修成功。
午夜班车上,他攥着水晶奖座凝视窗外。奖座的棱角硌着掌心,让他想起第一次握枪时的感觉。旷野中孤立的棉花库要塞正被射灯照亮,塔吊长臂在墙体喷绘巨幅《铜川颂》选段——他笔下“沉埋三十年的战备棉,终化作漫山牡丹的温床”。那些文字被放大成丈余见方,墨色在灯光下泛着金属光泽,倒像用钢水浇铸的。车过陈炉古镇时,他看见窑火正从老窑的烟囱里钻出来,在夜空里拧成金色的绳子,突然明白自己写的从来不是风景,是那些烧在火里、浸在水里、埋在土里,却始终透着光的东西。
十一月寒霜初降时,张宏伟接到特殊使命。棉花库要塞改造指挥部请他为新建的军工纪念馆策展。这地方他小时候来过,当时父亲在附近的三线厂上班,带他来给驻守的战士送过咸菜,他记得仓库里的棉花堆得像雪山,战士们的钢笔总别在棉袄第二颗纽扣上。
深入地下三十米的主坑道,阴冷空气裹挟着铁锈与硝石灰的气息。手电筒的光柱在隧道里游弋,照亮两侧斑驳的标语:“深挖洞广积粮”。他抚摸坑壁泛白的水泥面,指尖下的墙皮突然簌簌掉落碎屑,露出半截褪色的粉笔字:“1979.2.17 军需已发”。
“三叔上前线那天也是这个日期。”张宏伟对着空气喃喃自语。三叔是家里的英雄,牺牲在谅山战役,骨灰运回来时,父亲在灵前摆了支钢笔,说他生前最爱写诗。他记得那年清明,母亲把三叔的诗稿烧给父亲,纸灰在风里飞,像群白蝴蝶。手电光柱里,张宏伟用粉笔在剥落处补全字迹:“盼安归”。粉笔灰落在他的军绿色手套上,像落了场微型的雪,他想起三叔的最后一封家信里写:“战壕里的月光很凉,但想到你们在后方暖着,就不觉得冷。”
深夜的车间休息室变成临时展陈设计室。墙壁贴满要塞结构图,图上的铅笔标注比他写散文时的修改痕迹还密。他伏案书写解说稿时,忽然抓起消防斧劈向废钢材。飞溅的火星中,扭曲的钢管被锻造成装置艺术品《记忆之锚》——以苏联钢盔为基座,这是他托老王从废品堆里找的,盔沿还留着弹痕;锚尖穿透层叠的棉花标本,是从要塞仓库里抢救出来的战备棉,纤维里还裹着当年的樟脑味;上方悬垂的瓷盘刻有八百烈士姓名,盘子是陈炉古镇老匠人烧制的,釉色里掺了钢厂的废钢渣,在光线下能看见细碎的金属闪光点。
开幕当天参观者如潮。张宏伟站在《英雄之家》展区前,玻璃柜里是他家族五代军人的相片。最上面是曾祖父,穿着北洋军的制服,胸前别着支铜笔;往下是爷爷,八路军军服的口袋里露出钢笔帽;父亲的照片泛着蓝,穿的是五十年代的工装,手里攥着支英雄牌钢笔;他自己的照片分两张,一张穿军装,一张穿工装,都别着那支青墨色钢笔;最中央是三叔张军用染血钢笔写在烟盒上的绝笔:“12高地安好”。旁边展柜并列陈列着三样物件:印有美鑫公司LOGO的检修记录本,最后一页记着“2024年10月17日,化水系统平稳运行365天”;褪色的上等兵肩章,红领章边缘已磨成粉色;以及插着钢笔的安全帽,帽檐内侧刻着“1996.3.12”,那是他入伍的日子。
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指着展品问:“叔叔的帽子会写诗吗?”她的羊角辫上绑着红色的绸带,像极了他新兵连时戴的红领章。
“它会记录星光如何降落在齿轮上。”张宏伟取下钢笔,在女孩手心画了朵简笔牡丹,花心位置郑重地点上墨点。笔尖划过皮肤的触感,让他想起在哨所给战友写家书时,钢笔划过信纸的阻力,“就像三十年前坑道里的战士,用棉絮保存春天的火种。”女孩咯咯地笑,说手心痒痒的,像有颗种子要发芽。她妈妈说这孩子总在作业本上画锅炉房,说长大了要当“能写诗的锅炉工”,张宏伟听着,突然觉得那枚墨点真的要破土而出了。
闭馆后他独自留在展区,月光从通气窗钻进来,在玻璃柜上流淌。忽然发现那支钢笔在月光下泛着幽蓝,跟当年在界碑旁站岗时,钢笔在星光下的颜色一模一样。远处传来电厂的汽笛声,三短一长,是他跟老王约定的平安信号——年轻时在哨所,他就是用这信号告诉山下的战友,一切安好。此刻这笛声漫过展馆,漫过那些沉睡的钢铁与文字,像在说:所有的坚守,都不会被遗忘。
荣获印台区“退役军人思想政治工作指导员”聘书那天,寒潮正横扫渭北高原。张宏伟站在民兵训练场观礼台,任雪花落满未佩戴军衔的作训服。作训服的肘部打着补丁,是他自己缝的,针脚歪歪扭扭,却比车间最结实的帆布还耐磨损——那年在哨所补袜子,班长说:“针线活跟打枪一个理,准头不重要,结实才顶用。”
“报数!”三十名预备役士兵的吼声震落松枝积雪。队伍里有一半是厂里的工友,小赵也在其中,正偷偷把冻得发红的手往袖子里缩。张宏伟缓缓抽出钢笔指向远方电厂群:“看见冷却塔蒸腾的白龙吗?那是我们守护的新界碑。”钢笔在寒风中划出银亮的弧线,“当年在边境,我们用脚丈量国界;现在在这里,我们用扳手拧紧每颗螺丝,让这片土地的心跳更有力——这都是守护。”
队列里响起整齐的跺脚声,震得脚下的冻土咯吱作响。小赵的脸冻得通红,却把胸膛挺得笔直,他胸前别着张宏伟手写的民兵守则:“哨位在钢炉心脏,枪刺是化水工的试纸。”那纸是用车间废弃的参数记录纸写的,背面还印着张宏伟的笔迹:“pH值7.5,水质达标”。这小子上个月写了篇《我的师傅》,被厂里的简报登了,里面说“师傅的钢笔比扳手厉害,能把钢铁说软了”。
作者以金属般精准的笔触,让检修记录与散文手稿在字里行间共振。当张宏伟用钢笔尖丈量钢铁的皱纹,用扳手拧紧星光的碎屑,劳动便升华为对存在的诗性确认。从抗洪沙袋到反渗透膜,从界河到循环水管,守护的意象层层叠加,最终在"渭北儒生在此服役"的刻痕里,完成了对平凡生命的庄严礼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