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空地一角，长了一片忘忧草。叶子绿绿的，花儿黄黄的，就在墙根儿那儿开着，我不知它们是啥时候长出来的。只记得第一次见到它们时，是前年母亲的生日，我去母亲墓地喝醉了酒，连滚带爬地回家，摔倒在地抬头一瞬，看见了它们。
　　 当时只记得它们只是孤零零的几棵，也很不起眼，细细的叶子从根那儿冒出来，弯弯地往下耷拉着。叶尖儿又稍微往上翘，花杆从叶子中间钻出来，顶上开着几朵像小漏斗似的花儿，黄得纯粹。它的六片花瓣往外张着，露出细细的花心，在风里轻轻晃。那模样看着让人心生怜悯，似乎和我有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从那以后，我开始注意它们。每次经过它们，都会不自觉地停下脚步陪它们坐一会。我慢慢发现，这几棵看似柔弱的草，骨子里却藏着惊人的韧性。去年夏天干旱，连续好些日子不见零星的雨。楼下别的花草都蔫了、枯了，就这几棵忘忧草，叶子虽说卷起来、黄了，可愣是还活着没死。奇怪的是而且每天早晨，它们的叶尖上还会挂着几滴露水，滋润着自己干渴的根。后来终于下了场大雨，才两三天，它们就又精神起来，新叶子长出来，比以前还多。
　　 秋天过了，冬天来了，风刮得呜呜的。忘忧草的叶子慢慢黄了，最后趴在地上，跟泥巴混到一块儿。我以为它们就这么没了，因此，还为它们难过好些日子。没想到开春的时候，雪刚化，那枯叶子盖着的地方，竟然冒出嫩嫩的绿芽，尖尖的，带着股倔劲儿，硬是从冻硬的土里钻出来了。这让我想起老家的话：“冻不死的葱，旱不死的蒜。”现在看来，还得加上“忘忧草”。
　　 最让我觉得厉害的是它们能长出好多来。一开始就三五棵，不知不觉，竟长成了一小片。它们不挑地方，墙根儿、砖头缝里、甚至排水沟边上，只要有一点点土，就能扎下根长大。种子被风吹走，掉在地上就发芽；地下的根到处伸，又冒出新的棵。我试过拔了一些，没想到剩下的根很快又长出新苗，比原来的还密。这股子能活的劲儿，让人根本就没法比，我开始慢慢地更喜欢它们了。
　　 记得去年深秋，我看有一朵快谢的忘忧花。花瓣都缩起来了，颜色变成浅黄，可它还顽强的硬挂在枝头上，轻轻一碰，六片花瓣就掉下来，露出里面鼓起来的小疙瘩。剥开一看，里面整整齐齐排着几十粒扁扁的种子，每一粒都藏着新生命呢。这哪是谢了呀？明明是换个样儿接着活嘛。
　　 忘忧草开花的时间可长了，从初夏一直开到深秋。单朵花只开一日，朝开暮谢，但花茎上不断会有新的花苞绽放。每天清晨，总能看到几朵新开的花；傍晚时分，昨日盛开的花朵便悄然闭合，花瓣卷曲枯萎。这般生生不息，让人想起传说中的“长生花”，只是忘忧草更朴实，更真实。
　　 我休息在家的日子，喜欢一早蹲在忘忧草旁边，看它们怎么迎接新的一天。当第一缕太阳光照过墙头，那些没开的花苞好像收到信号，慢慢张开。这过程很有意思，一开始就花苞顶上露出一点点黄，慢慢的，缝儿变大，能看见里面叠着的花瓣。然后，好像突然打定主意似的，花瓣一下子往外翻，全张开了，露出中间那簇细细的花心。整个过程只需半个钟头，可满是活气儿，还挺好看。
　　 下雨天的忘忧草另一个样儿。雨点打在叶子上，顺着纹路滑下来，在叶尖儿聚成一颗亮晶晶的水珠，挂好久才舍得掉下来。花儿在雨里稍微低着头，可不肯合上，黄色的花瓣被雨水洗得亮亮的，更清爽了。雨停了，太阳出来，雨过天晴，水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整株植物都焕发着勃勃生机，仿佛刚才的风雨不是摧残，而是恩赐。
　　 小虫子们也特喜欢这不起眼的小花。蜜蜂最勤快，它们好像知道每朵花开的时间，总在早上花刚开就来采蜜。看它们毛茸茸的身子在花心里忙，后腿沾着黄黄的花粉，真觉得大自然造东西太巧了。蝴蝶来得晚点，扇着翅膀在花丛里飞着转圈，挺好看的。就连小小的蚂蚁，也顺着花杆爬上爬下，不知道在忙啥。
　　 隔壁王奶奶也喜欢这一片忘忧草，她告诉我说，忘忧草在她老家叫“黄花菜”，没开的花苞能吃。她常摘一些，用开水烫了凉拌，或者跟鸡蛋一起炒，味道香香的、有点苦，能让人不上火。我试过吃了几次，刚进口确实有点苦，可回味过来带点甜，就跟人生的味道似的。王奶奶还说，她们家乡的女人如果谁生了娃，都要喝忘忧草煮的汤，说是能“忘了生孩子的疼，记住养孩子的乐”。这话虽说有点夸张，可想想似乎也有点道理。
　　 我的书房的窗户正对着这片忘忧草。写东西累了，站在窗前看着它们在风里晃，眼睛就能歇会儿；想不出词儿的时候，看它们使劲长的样子，心里就又有新想法了。它们成了我不说话的伙伴，看着我高兴、难过。有时候，我会对着它们自己跟自己说，好像它们真能听懂似的。可它们总用不变的样子回应我——安安静静地长，不声不响地开花。
　　 去年冬天特别冷，下过大雪后，忘忧草长在地上的部分全枯了。我扫雪时不小心碰断几根枯杆，发现里面竟然还是湿的，带点淡淡的绿。这让我想起曾在书上看到的话：多年生草本植物的地上部分虽然枯萎，地下的根茎却依然活着，它们在冻土中蛰伏，等待春天的到来。这不正是对“生机”二字最好的诠释吗？
　　 开春后，我特意观察忘忧草醒过来的样子。一开始就泥土稍微鼓起来，接着冒出一点嫩红的小芽，然后慢慢变绿，展开成叶子。这过程看着慢，其实可有劲儿了。那些小芽能顶开硬邦邦的土，甚至能从铺路石的缝里钻出来，这股子顽强劲儿，让人心里一动。
　　 前些日子的一场大风雨把这些小草折腾了一番。那天晚上风刮得特猛，雨点下得老大，窗外的忘忧草被吹得东倒西歪，好多花被打落在地上。第二天早上，我担心地去看它们，发现虽说有点乱，可大部分还站着。被打落的花瓣粘在泥上，枝头上已经有新的花苞在长了。这场景让我想起一句话：“人可以被伤害，但不能被打垮。”
　　 秋天来的时候，忘忧草开始结籽。花谢了以后，那个小疙瘩慢慢变大，长成三棱形的果子。熟了的时候，果子从顶上裂开，放出里面扁扁的黑种子。这些种子带着薄薄的边，能被风吹到很远的地方。我收了些种子，撒在楼下的其他的角落，希望明年能看到更多忘忧草。
　　 冬天的忘忧草看着像死了，其实在地下攒着力气呢。我挖开一小块冻土，发现它们的根是纺锤形的，肉乎乎的，里面存着够够的水和养分。这些东西能帮它们熬过冬天，等春天暖和了再发芽。这不明显地告诉我们，人生也需要有“储备”吗？无论是知识、健康还是情感上的储备，都能帮助我们在“严冬”来临时安然度过。
　　 今年春天，我发现最早的忘忧草芽是从墙角砖头缝里钻出来的。那儿几乎没土，就有点土渣子，可它们在这么差的地方也能活。这让我想起那些在不好的处境里还努力向上的人们，他们的日子可能比这砖头缝好不了多少，可也一样能让生命活得有意义。
　　 日子一天天过，我对这些忘忧草越来越有感情。它们不只是好看的草，而是成了我生活中的一部分，现在每当我心情不好想自暴自弃时，都会走下楼，去看看那些忘忧草。看它们在贫瘠的土里扎根，在风雨里站立，在开花结果后平平静静地蔫下去。心里会有一份信念，那就是野草能做到的，我为啥却不能坚持？它们教会我，生命的意义不在于得失中的追悔颓废，而在于持续的勇敢面对坚持。
　　 也许，老一辈人说忘忧草能令人忘忧，并非指它能消除烦恼，而是通过观察它的生存之道，让人领悟到：人生的得失就如四季轮回般不可避免。我们能做的，不是逃避或遗忘，而是像忘忧草一样，将每一次挫折转化为生长的养分，在风雨中扎根，在阳光下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