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绛溪】操之门(随笔)
一
《三国演义》中的曹操进宛城那天,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日子。张绣的降表递了上来,宛城大门洞开,曹操骑在马上,气质轩昂,他俯视着张绣一行,缓缓走过来,马蹄踏过青石板的声音尤为动听。这宛城仿佛是他棋盘上又一颗轻易拾起的棋子,喜获丰收,而他自己傲然众人,有种鹤立鸡群之感。
他巡视张绣府邸,目光扫过,落在一个女人身上。张济的妻子,张济离世后,侄子张绣照顾婶母邹氏。张绣的婶母邹氏,如秋日池塘里素静的白莲,沉稳大方有礼,用原著的话则是“风姿卓越”。款款移步,曹操无端地心中一震。曹操驻足,心念一动,竟径直开口,问他认得他吗,邹氏低垂眼睑,说久闻丞相名,今日得幸拜见。
接着曹操又对女人卖了个人情,说他是看在夫人你面子上才肯接纳张绣请降,要不就会灭族。邹氏表示感谢,感谢“丞相的再生之恩德”。若是对话到此结束,曹操是个不错的男人,但他是男人,特别是作为胜利者那么,饱暖思淫欲,好不容易暂且停止战争,休息下,养足精神。他于是做出一幅胜利者的姿态很傲慢地问:“今宵夫人可愿与我同榻而眠否?”
读到这里,我不由得笑起来,这哪里是与刘玄德煮梅酒论英雄的洒脱主公啊?一看到俊俏女子,没有过渡,直接问困觉,这不是鲁迅笔下的Q哥哥问吴妈的套路吗?曹操之所以与Q哥哥结局不同,是因为他太强大了,邹氏本阶下囚,生杀大权全掌握在这个喜怒无常的大官手里,焉敢抗拒?再说呢,曹操这哪里是询问?分明是命令,是居高临下,不容置疑的宣告。邹氏低垂眼帘,身影在斜阳里微微晃了一下,显然久违英名的曹操今日见到也无非尔尔,男人啊一个德性。她终究抬起头,声音轻细却清晰,丞相若不嫌弃,我愿从命。只是久居这里,张绣生疑,也怕别人议论。于是曹操百依百顺邹氏,很听话地说,那不在这里住,去城外营寨子里。
那话轻飘飘地落下来,却似一柄无形锤,悄然敲碎了某些看不见的门槛。曹操自然应允了。他那时节,只道是又一件心爱之物唾手可得,如同探囊取物般轻易,何曾想过这门槛一破,里面藏的并非温柔乡,而是刀山火海?
邹氏被安置在城外一处僻静营帐。张绣气愤不已,听贾诩建议,先稳住曹操,佯装不知此事,欲杀曹操,先抢过曹操护卫典韦的双戟。没了武器的他护卫,自然好攻。当夜,曹操心满意足踱入帐中。邹氏坐在灯下,脸上无喜无悲,像一尊塑像。灯花偶尔“啪”地爆一声,烛光随之摇曳,映得她侧脸轮廓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她不言不语,目光越过曹操肩头,投向帐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深处。曹操沉溺于征服的欢愉里,全然未觉那目光深处,深不见底,无半分暖意与涟漪。
他忘了,营帐之外,那忠诚如山的典韦,正握着沉重的双戟,像一尊沉默的门神。他也忘了,那刚刚归降的张绣,终究是人,是人便有自尊,便有那不能触碰的逆鳞。曹操更忘了,欲望一旦迈过了那道“门”槛,便如同未系缰绳的烈马,蹄下践踏的,往往是苦心经营的一切。
降将张绣的心,在曹操踏进邹氏营帐那一刻,便如受惊的鸟,猛然飞离了树枝。那份屈辱感,无声无息,却如滚烫的油滴入冷水,骤然炸开。他深夜召来心腹,密谋反叛。军营的夜,表面风平浪静,底下却已暗流汹涌,磨刀霍霍之声仿佛被压抑在喉咙深处。
那一夜,注定被血染透。张绣的兵马,如同潜伏已久的兽群,骤然撕开了夜的伪装,直扑曹操中军大帐。寂静被猝然打破,喊杀声、兵刃撞击声、垂死的惨嚎声,瞬间如沸水般升腾炸裂。
典韦,这位忠勇无匹的“门神”,在仓促间被叛军夺走了他赖以成名的双戟。他情急之下,竟赤手空拳,以血肉之躯死死抵住营门!他怒吼着,如受伤的猛虎,双手各擎住一个扑上来的敌兵,竟以人为兵,挥舞着活生生的躯体砸向蜂拥而至的敌人!那景象骇人至极,活脱脱一尊来自地狱的煞神。典韦拼尽最后一丝气力,用自己庞大的身躯死死堵住那扇门,为曹操挣得一线逃命的生机。直到他气绝,那双怒睁的环眼,依然死死瞪着前方,那堵住营门的躯体,竟使敌人一时不敢上前!
而营帐深处,邹氏端坐于琴前,对帐外惨烈的厮杀充耳不闻。十指在琴弦上拨动,琴音清冷,如月下寒泉,竟穿透了震天的喊杀,奇异地流淌出来。她脸上没有惊惧,也无悲戚,只有一种彻底的漠然,仿佛那门外正在上演的修罗场,不过是戏台上遥远的锣鼓。琴声铮铮,在这血火之夜,显得如此突兀而诡异。她的歌喉轻启,唱词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一种将生死彻底置之度外的疏离——她本是被掠夺的“鱼肉”,此刻却成了这血腥舞台上唯一冷眼的看客。她对曹操,何曾有过半分情愫?只有深不见底的畏惧与认命后的枯寂罢了。
曹操呆怔了半分钟,此女冷静异常,至此不求饶,不逃命。曹操明白纵夺此女身,心终不属于他。情场战场均失意的曹操在亲卫拼死护卫下,狼狈不堪地冲出重围,长子曹昂与爱侄曹安民皆殁于此役。他仓皇奔逃,回头望去,营帐一片火海。可怜邹氏就葬身火海中了。典韦如山的身躯轰然倒塌,那曾经坚不可摧的“门”,终究被汹涌的欲望狂潮彻底冲垮了。连长袍都来不及穿的曹操,在残兵败将拥卫下,落荒而逃。他的佩剑在奔逃中碰击着马鞍,那声音空洞而仓皇,如声声叹息。
二
许多年后,当曹操位极人臣,权势熏天,宛城那一夜的血色,是否仍会在他心底深处骤然泛起?典韦那堵门的身躯,邹氏那置生死于度外的冰冷琴音,想必成了他挥之不去的梦魇。那一次,一道小小的、名为欲望的门槛失守,代价竟是忠勇大将的性命、骨肉至亲的凋零,以及一场几乎葬送霸业的惨败。这教训,是用滚烫的血写就的。
可见,欲成大事者,心里头非得筑起一道门坎,拦住那些疯长的野草般的欲望。这门坎,有时叫“分寸”,有时叫“敬畏”,更多的时候,它就叫“克制”。
古往今来,多少英雄好汉,攻城略地无坚不摧,最后恰恰跌倒在自己内心的门槛之内。昔日吴王夫差,何等雄姿英发,灭越国,擒勾践,天下侧目。然而一道西施的门槛横在那里,他终究没能迈得过去。那美人的裙裾飘飘,温柔乡里销尽了英雄胆,最终只落得姑苏台上一把火,烧尽了霸业,也烧尽了性命。那门槛之内,温柔蚀骨,比千军万马更难抵挡。
再看那唐明皇与杨贵妃,“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何等缠绵悱恻。可帝王心里的那道门坎一旦形同虚设,“从此君王不早朝”便是必然。马嵬坡前,六军不发,曾经捧在掌心的人儿,最终成了平息兵变的牺牲。那“宛转蛾眉马前死”的惨烈,何尝不是对那道失守门槛最沉痛的祭奠?明皇的帝王冠冕何其沉重,终究压垮了那道未能守住的,情感的薄薄门板。
门槛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却实实在在横在人心深处。守住了,是门神,是屏障;守不住,便是深渊,是催命符。它不需要金雕玉砌,有时不过是心头一点清明,一丝警醒,一声“不可”的自语。如同农夫用石头垒起田埂,不为好看,只为拦住那任性的流水,不叫它冲毁自己辛苦侍弄的秧苗。欲望如野水,若不加约束,终会泛滥成灾,冲垮我们赖以立身的根基。
权力越大,诱惑越多,那道无形的门槛便越需要坚韧,越需要时时加固。否则,就如那失控的推土机,力量固然惊人,但方向一旦失偏,顷刻间就能将自己连同珍视的一切推入废墟。当今之世,多少显赫一时的人物,或沉溺财色,或放纵骄狂,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细究其败亡之根,莫不是心中那道克制的门槛,早已在不知不觉间被自己悄悄拆毁,片瓦无存。那轰然倒塌的,又岂止是名声地位?那是整个曾经苦心经营的人生大厦。
守心之难,甚于守城。城破了,尚有砖石瓦砾可见;心门失守,往往是无声无息间土崩瓦解,待惊觉时,洪水早已滔天。典韦的双戟,终究挡不住主公内心决堤的欲念。曹操佩剑寒光闪闪,邹氏琴弦冷冷清清——这两样东西,竟成了那夜最锋利的判决:利剑砍倒了门神,而琴弦的冷静,则冷冷嘲笑着利剑的失守。
可见那真正的“门神”,从来不在朱漆大门之上描金绘彩,他住在人的心坎里。他须臾不离,默默值守,看管着那些蠢蠢欲动的念头。他不必手持金鞭,怒目圆睁,只需在每一个诱惑悄然临近时,于心底轻轻叩响一声:且住。
罗贯中笔下操之门的典故,这声叩问,便是那横亘于心渊之上,最沉默也最紧要的门槛——它微小如芥,却沉重如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