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云水】混居的单身宿舍(散文)
被改造得面目全非的老厂区,至今还伫立着一幢叫“单身宿舍”的老房子,叫它“单身”,其实早就成了有家有口的混居。红砖红瓦,一幢四层的长排建筑,房前的一排梧桐,高过三层楼,营造着一种幽深而僻静的氛围。楼栋正是以它的老旧,区分着周边新盖的成排成排的高楼,像是一本新书里夹着的一页老皇历。
一
上世纪70年代初,我们汽车制造厂招来一批农村青年,还有市里来的一批社会青年。起初,这里住着青一色的单身。
没过几年,这些正当年华的年轻人有了自己的心上人。拿了结婚证的,便攥着红本本往厂里的行政科跑,厂里只得把房间里住的其他单身往别的房间挤。有了一间结婚新房,满楼职工羡慕不已。单身宿舍,也不只住单身了。
八十年代初,到我进厂的时候,这里大多数房间成了有家有口的住户。我住三楼,和一位家眷在农村的陈师傅同住一间,这是三楼唯一的单身住房。
这些家庭住户的状况,就一个字:挤!一张双人床,几样必备的家具,衣柜,储物柜,加上饭桌,便把一个13平米的单间塞得满满当当。孩子都上学了,也只能跟父母一同窝在一张床上。一个小凳凑上一张折叠椅,便是孩子读书写字的天地。
不足两米宽的内走廊,成了公用厨房。各家各户,大同小异,用车间的废旧铁皮做成一个简易灶柜,既是锅台,上面摆着油盐酱醋;又是橱柜,底下放着锅碗瓢盆。再有,家家户户,码放着一大堆的煤球,堆积着生炉子的柴火,还有水桶拖把苕帚,把走廊两边挤得严严实实。走廊的尽头,一边是公用厕所,一边是公用水池。
生炉子时的烟熏,炒菜时的油熏,把走廊两边的墙壁熏得漆黑一片。拎着水桶,背着窗户的亮光往里走,越走越黑。一不留神,碰上走廊里的杂物,洒得满地是水。
到了夏天,洗澡又洗衣,二十几户人家,就指望着这四个慢悠悠的水龙头。面对这不急不躁的水流,大家也磨练出了心平气和的心绪,不争不抢,排着队,耐心地等,等过张嫂等李嫂。
二
黄昏时分,宿舍里奏起了锅碗瓢盆的交响,这是楼栋一天里最热闹的时刻。不过,锅碗瓢盆的叮当,总敌不过嫂子们高高的嗓门。“菊香,有生姜吗?”“芳姐,匀点葱我。”“唉呀!盐没了,肖哥,快给点,我的番茄炒蛋正等着下锅呢。”
昨天从老家捎来的干茄子,王嫂烧上一大碗,送给左门右户尝鲜;李嫂刚刚晒好的干豆角,伴上米粉,再兼几片腊肉,蒸上一大洋瓷碗,分给赵姐孙妹。大嗓门刘望娣,把西瓜切成几瓣,挨家挨户地送。“春芝姐,沙瓤的,尝尝。”“强哥,快接着,你接着呀!”她一把拽起强哥空垂着的手,“你给我拿着,扭捏个啥!”送点东西,刘嫂弄得满楼都是动静。也有不声不响的。姜哥抱起一个大西瓜,贴近耳朵拍两下,然后悄悄拉开隔壁纱门,将西瓜轻轻地滚了进去,扭头就走。
住房越密集,倒越容易生出一些温暖的情谊。
三
四楼有个中年单身,年轻的火苗还旺着呢。见三楼嫂子多,每次上楼,他必从东边楼梯先到三楼,摇头晃脑地踱过走廊,再从西边楼梯上去。嘴里哼着的,总是他最拿手的楚剧名段。有大方的嫂子截住他,“别走,中规中矩来一段。”他便像个孩童,乖乖地立在那里唱起《三世仇》:“这纸上有血又有泪,血泪交织好伤悲……”一段著名的悲迓腔,他唱得如泣如诉。小嫂子没听够,找出借口,“太悲了,我要听喜庆的。”他便又来一段《百日缘》里的小生:“七月十五是中元,家家户户祭祖先……”随后,他又亮出清脆的小嗓,学着青衣名家姜翠兰的腔调,接着唱:“与董郎配夫妻情深意厚……”这时,走廊两边的门探出好多人头,几声稀稀拉拉的掌声,也让他爽快半晌。
四楼还有一位单身,也爱从我们三楼绕。尽管人到中年,想讨个媳妇的心还没死。他爱“装”,把自己装出一副博学多才的模样。他总是戴一顶青色鸭舌帽,一幅金色镜架的平光眼镜,硬行架在鼻梁上,胸前永远挂着两支钢笔,腋下从来离不开一本厚厚的书。他姓高,“高博士”的诨名便全厂闻名,他很得意人们封给他这个雅号。
既然敢“装”,总得有点装的本钱。还别说,人家还真有几把刷子。修个电灯、收放机、电视机什么的,他都能对付。物件修好了,一声“有板眼”,这句武汉人对聪明人最高奖赏的话送给他,他便心满意足。遇到调皮的嫂子,把他送到走廊,故意大声说:“赶明儿,我一定给你介绍个漂亮媳妇。你说说,要肥的还是瘦的?”满楼哄笑里,不苟言笑的他,也不由自主地冽开了他那张大嘴。
住宅再局促,也挡不住人们过日子的欢心。
四
对门的嫂子姓丁,人是胖点,可是,她的一颗热心肠让我受益良多。她常说“有需要缝缝补补的,尽管说话。”于是,新买的裤子打个扁,旧衣服打个补丁钉个扣子,少不了回回找她。忙的时候,丁嫂便把三岁的儿子灵灵塞到我这里。到了我这儿,灵灵算有了口福,比如瓜果梨桃,冰糖葫芦之类,我都拿给灵灵。我最喜欢听他稚声稚气的咿呀学歌。“来,给叔叔唱一段《少年壮志不言愁》。”也不知是别人教的还是他自己学的,他总把“为了母亲的微笑,为了大地的丰收”,唱成“肥了母亲的微笑,肥了大地的丰收”,每到这个时候,我这个笑点极高的人,也忍不住咯咯直笑。丁嫂三步两步跨过来,一个巴掌拍到我的屁股上,“你这个坏叔叔,净教他坏的!”说罢,抛过来一个媚眼,然后,扭着她的大屁股笑盈盈地朝对门走去,依然放心地把灵灵扔在我这里。
丁嫂常常夸我聪明好学,长得又俊秀,一番连连称道之后便问:“喜欢啥样的?嫂子给你物色就是了。”我脱口而出:“就像你这样的。”她便笑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五
同寝室的老陈,是三车间的钣金好手。干活肯出力,活还干得漂亮。驾驶室的门关不拢、关不严,他上下几锤,敲敲打打,门便合得严严实实,门缝也调整得上下一般宽。同事们都喊他陈瘌痢,可是,他明明长着一头浓密的短发,丝毫看不到癞头的迹象。人们偏要一口一声地喊,他也一口一声地答。
我和陈瘌痢,不,陈师傅,我和他同住五年,从没红过脸。工余,我画画,他看书。也不知是从哪个书摊租来的,过不了三五日,他便去替换一本。《三国演义》《岳飞传》《今古传奇》《故事会》,这些都是他的喜爱,常常看着看着,突然发出咯咯咯的笑声。一日,他拿起我桌上的一本《欧也妮•葛朗台》,操着一口浓郁的红安话,自个儿念着:“欧也妮、诸——朗台”,他把“诸”字还特意拖了一个长音,差点没把我笑岔气。看来,这是《三国》看多了的缘故。“诸葛”二字连在一起时,相信他绝不会错认,一旦把它们拆开,搬到新的环境,他就“诸”“葛”不分了。我曾暗自鄙夷他,读书,你天天都读些啥?后来明白了,他不知道巴尔扎克又何妨?人家不照样享受着文字里的五味飘香么?
日长如小年,我们寝室是男人们消遣的最好场所。常常三五个、七八个地聚着,咵天咵地,素的荤的,咵到哪算哪。从国际到国内,再到工农商学兵。一会儿咵厂里这个月的生产任务能不能完成,一会儿咵某位领导有能力,某个领导光嘴劲。咵着咵着,就咵到邪门歪道上来了。“瘌痢,老实交代,这次回乡,跟你老婆亲热了几回?”老陈藏不住一脸的满足,眯着笑弯了的眼说:“不算多,也不算少,回家五天,五个夜晚,一夜也没闲着。”话音未落,一阵轰堂大笑。有人劝他,“你呀,太实诚。看人家老朱,花点钱,送些礼,把劳资科打点得好好的,老婆不就进五七连了么?”瘌痢一脸苦笑,“俺不会那一套,也不愿意求人。”
正是他这份憨厚实在,没有那么多弯弯绕,反倒让人愿意亲近他,从他身上沾点快乐。
六
那时候工资虽不高,可开销也不大,房子挤归挤,却自我感觉良好,小日子过得也算滋润。几年后,有人分了厂里的集资房,有人买了商品房,剩下的住户,起初也十分眼红这些人住进高楼大厦,后来明白了,那些房子独门独户,成天把门闭得严严实实,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真要把人憋死!老住户们反倒庆幸,留着这老宅,依然能享受群居的快乐。
混居的单身宿舍,说挤那是真挤,其间也偶有吵吵闹闹,可是,它总是飘着互帮互助的暖意,透着和谐相处的甜蜜。住房紧张年代的一缕人间烟火,真实地烙下了一个时代的印迹。我作为其中的一员,回味起来,幸福满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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