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云水】晋阳秋一日 (散文)
学长老牛发出了美篇,说四家眼瞅着就须按八十计数的老夫老妻,去晋地避暑了。我馋得够呛,啥时候自己也能故地重游,再慢行细品三晋风光呢?
(一)梳大辫子的姑娘
一九七零年,正当青春年少的时候,我居然有机会闯出了山海关,入了北京城,还进了娘子关啦!自从看了那本写抗战题材的小说《晋阳秋》,我对山西那一方热土就心驰神往了。庆幸自己能成为工人阶级的小秀才,给工宣队搞外调的老师傅当小秘书,才获得了这份殊荣。哦,巧了,正好出发的日子,就是那一年的立秋。
绿皮火车好像是晚上八点从北京站开出来的,我激动得小心脏,像揣了只小兔子,直个劲儿地跳。虽然享受到了人生第一次卧铺的待遇,可就是睡不着。这可是继串联之后,第一回走这么远的路。就巴望着能看看窗外的沿途风光,可哪看得着啊!列车员早已按夜间行车的模式,拉上了硬卧车厢的每一个窗帘。可我还是有点儿“贼心不死”,扒拉了好几次帘子缝儿,贴着脸瞅。结果自然是一片黑黢黢,啥也看不清,可恶的夜色已经掩盖了一切。
“旅客们,革命战友们,列车现在的停车站是娘子关车站……”棚顶上的小喇叭这一吆喝,都已经是子夜了,我刚刚来了那么一点点睡意又飞了。娘子关怎么来的,它也是古长城的雄关隘口吗?我那时还不清楚。只是有种直觉,这个名字肯定有特指的历史掌故。不过,这个站名,却让我一下子意识到,火车已经穿过了太行山,告别了河北省,正式进了山西的地界啦!
天光大亮起来,我陪着刘师傅,那位锻工出身,守着烘炉打了半辈子铁的中年师傅,出了太原火车站,就找旅馆下榻了。
那个时候的太原站,根本没有多少人,更没有一帮一帮抢客拉客的生意人。我俩就是按照脑子里已成定式的的路子走,撒磨着站前广场上的“旅客住宿接待处”好登记分地方。
在迎泽大街一个不大的门脸儿前,我们找到了这个挂着“为民招待所革命委员会”牌匾的小旅馆。进门好像连五块钱都没用完,就拿着介绍信登记住上了。然而就在这个时候,目之所及,我却突然有感而发了。瞬间觉得自己就好比后来学的歌里唱的那样:“我像一片雪花天上来” ,直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外星人,来到了这块陌生的,怪怪的地儿。门脸儿虽不大,可青砖瓦舍月洞门里藏着的书香气,挡也挡不住地熏浴激活了我小布尔乔亚的文学小细胞。步入后院儿,更不由为之一振,哇,这不就像唐诗说的“曲径通幽处 ,禅房花木深”的情境吗?苦寒的大东北,这也就是从小人书里才能见到的。而更叫人惊讶的是,接下来,那从月洞门里走出来,拿着钥匙盘,给我们引路开门的那个大姑娘,一下子就把我俩的眼眸给吸引住了。
是因为汾河水哺育的女子都美若嫦娥吗?非也!哈尔滨比她还漂亮的长腿大美女,并不少见。说她引人注目,是她那一身装束。咋像是从五十年代刚刚穿越来的?上身是那种素雅的靛蓝地儿,小白花,一看就是用家织布做的小褂儿。青色的裤子,好像也不是那种制服式的长裤。脚上的方口儿拉带儿趟绒帮儿,白塑料底儿的布鞋,倒是比较熟悉,属于那个时候北京布鞋最流行的款式。最叫人开了眼的,是她那两条垂过肩,过了腰,及了胯的又黑又粗的大长辫子!这可是从好几年前,那个特殊年代刚刚开始之后就再也见不到,从眼底被抠掉了的,久违了的风景!
女孩子哪有不爱美的!记得小学同班就有好几个,梳长辫子,互相媲美的女生。结果叫一个后座的淘小子钻了空子,偷偷把人家的辫子稍儿给系在了椅子背上……特殊年代一开始,女孩子的发式,更首当其冲地成了革命对象。专有拿着剪刀站大街,上剪大辫子,下豁瘦裤腿儿,还有喇叭裤。戴红胳膊箍的家伙,把女孩子、职业妇女,还有老太太们的头式,一夜之间都千篇一律,改造成了“革命头”!哦,就是那种当年女排队员的时髦发式。那股风刮得挺强劲,连北京城都再也没见到过,有梳长头发的女子!
眼前这是怎么啦,一座太行山,隔成了两重天。这太原的女孩子真的是太幸运啦!辫子养那么长,可不是一日一年的功。都说山高皇帝远,太行山是够高,可北京城却不远,没想到这里还藏着世外桃源,大姑娘的长辫子居然修成“漏网之鱼”,毫发无损!我和刘师傅都相觑相会地交流着眼神儿。“是不是哈尔滨的姑娘更洋气,更小资,更容易滋生修正主义呀!”还是工人阶级水平高,这一句话就说到了“问题”的根源。
(二)老陈醋泡西番柿面
刘师傅是个安分守己的好人,身在旅途,也还总惦念着老婆孩子和家里的日子。他一进房间,往床上一歪,就再也不想动弹了。叫他出去看风景,比抽了他的懒筋还难受。我心里说,更好!轻身利代一个人,省了还得给他这个地理盲当业余导游费唾沫!于是就迫不及待地放飞自我了。去了附近的迎泽公园,觉得不过瘾,解放后五十年代才建的园子,怎么能代表晋阳城的历史呢!那就去晋祠吧。那个地方,动身前,我就作了“攻略”了,太原地面上的看家宝贝都在那儿呢!可一打听,我却伸了舌头,还有二三十里地呀!更甭说,那时候太原的城市交通还很落后。自己一个人去那么老远的地方看风景,也不事先请示一下,不也太没组织纪律性啦!
小巷子传出的面香味儿,咋那么诱人,逗引得我哈喇子都快淌下来了。从早晨下了火车,一直都没正八经地吃点东西,这会儿的肚子早就抗议啦!
脑子想,腿更想。拐进巷口,紧靠一座青砖大瓦房的房山,一个支着大白篷布的面摊儿,映入眼帘。篷布下面,摆着几个方桌,和几条长凳。由于界于两餐之间,不是饭口,就稀稀拉拉地坐着三四个吃面的人。可能从小家贫,限制了对美食的想像,搜遍脑子里那最熟悉的胶东人,还是东北人的食谱,也没听说过有“西番柿”的面卤啊!可入乡随随俗,换换口味有也没什么不好!我就点了一个“西番柿”面,可能就是西红柿面吧!
这单子一下,靠房山墙的大锅台前面,老板就开始忙起来了。捅了捅炉膛里的火,起码也得有七八仞直径的大铁锅,面汤急急地汆开了。虽是立秋的节气,可伏魔还没退出舞台呢。大光头老板,一身胖肉的身板子,赤条条裸着膀子。只见他从案板上,揪下一块面剂子,揉了几下,就放在了敷了毛巾的头顶上。我当时好纳闷儿,面上头顶,这是一个什么操弄啊!接着我就为自己的孤陋寡闻,少见多怪汗颜了。老板两手都捏着一个什么物件儿。细盯着瞅,是类似于小刀差不多的小铁片子。两手饶有节奏削着头上的面团儿,交替挥舞之下,一条条长短、厚薄、宽窄都整齐划一的小面条,“唰唰唰”地落进了汤锅里,看的我眼睛都直了。噢,这就是早就闻其声,从未见其面,闻名全国的山西刀削面吧!这么冲着头顶使劲儿,难道就不怕削了自己的头皮?这功夫了得啦!
捞出了面,浇上了西红柿的菜卤,又擓了半勺子黑黢黢的什么汁儿,酱油的颜色,却是酸酸的味儿。一见我皱了一下眉头,老板笑着说,不好意思啊,忘了你是北边来的,就给你加了老陈醋,冒失啦!哈哈。老早之前,邻居大院有家长治人,就戏说过“俺老西子能吃醋”!怕辣不怕酸。没想到这会儿到醋窝里来啦!可心里还是在画魂儿,醋不都是白的透明的吗?这里的醋,咋还跟酱油一样的色儿?我就和老板说了自己的疑惑。才知道,白醋勾兑的多,他们这边的醋却几乎全都是用粮食酿造的,“你尝尝就知道了,完全不一样的!”
这一大粗瓷海碗的刀削面,一下就把我这个年轻人“过过门坎儿,多吃一碗儿”的胃口撑圆了!西番柿加陈醋,酸上加酸,没想到我却觉得味道不错,挺受用。尤其是那个老陈醋,酸中还带有浓郁的高粱曲子的酱香味儿,跟打小只知道的那种冲鼻子,呛嗓子的白醋,一点儿都不一样,我喜欢!
(三)血色双塔
无论是晋阳,还是并州怎么称谓,太原历史上毕竟有长达百年,都与北方的少数民族政权大辽作过邻居。辽塔那可是契丹人,在中华民族建筑史上留下的灿烂一页。晋北高原、辽河流域,如今还有他们傲然挺立的身影,对后世人建寺造塔艺术留下了深远影响。
晌午已过,我仍然在少有现代化大高楼的街衢中徜徉流连。眼前那不少都保留着原汁原味的门楼、门狮、门鼓,还有凤甍筒瓦下面的斗拱,和依稀尚存的檐下彩画,都叫我挪不动步子地留恋着,审视着。想想当时手里要是有绘画的家什该有多好,画架子一支,画速写、画水彩,那就是太过瘾的事儿啦!穷尽大东北,上哪能找得着这么散溢着古香古色,原汁原味,难得一见的真古董!
刚又步出一条小巷子,极目一眺,啊呀,远处的天际线,突然冒出来两个如同姐妹挨肩搭伴儿的双塔!只不过,那已经明显倾斜,其中那座还似乎少了半边身子的倩影,又残又缺,叫人第一眼观之,就心里头发酸。佳丽联袂立,何遭容毁灾!我心里头掂量着,跑出来的时候不短了,野马是不是也该归槽啦!可前面那个双塔却又勾住了我的魂儿。已睹桂树影,不见月中人,岂不是一辈子的遗憾!五十步笑百步,反正都是个晚,反正都要捱一烙铁,管不了三七二十一啦!我问着路人,“蹭蹭蹭”足下生风,就奔着双塔而去。
伫立于起码有十几层高的塔前,我的心里很不好受。暴殄天物啊!塔歪身斜,满目疮痍,断砖参差,残石裸露,不是遭了雷击,就是遇了炮击。另一座完整些的,却也是尘覆沙弥,破败不堪。塔下有一个尚存有几间殿宇的破院子,很显然,应该是一座寺院,但此时也早已荒废。虽无“游人止步”的明显标志,但如此废弃之地,硬要闯进去,也是极为不妥的。我犹豫少顷,还是退却放弃了。正觉山重水复之际,与双塔仅一步之距的那一个所在,却让我如遇柳暗花明,更震撼了我整个身心。这就是规模宏大的双塔烈士陵园。几乎被毁的双塔,果真是害于兵火之灾,招致过惨烈的炮击。
陵园的气氛自然是庄严肃穆,但这里烈士们的陵寝却是朴素简陋,甚至显得寒酸。
陵园大门口,有一个不很正规,简易的介绍。这里埋葬着的都是1949年解放太原战役中,浴血奋战,攻克踞双塔之高险而困守的阎锡山部匪军,打开解放太原门户的人民解放军子弟兵!1954年,太原市人民政府为了纪念解放太原的烈士,在双塔寺南侧修建了这座英气萦绕的双塔烈士陵园。
陵寝当年给我的第一感觉,就是简单疏陋的无法用语言表述,真的怕用词不当不雅而亵渎了英灵。一座座梯形小墓,都是用青砖砌筑起来的。无论是高度,亦或是长度宽度,看起来就像是农村老房旧屋的锅台,毫无审美可言。且墓与墓之间竟挨得那么紧,就是一种挤挤插插的感觉。穿行于小墓之间,我心里沉甸甸痛得厉害。粗略数了数,起码有四五百座之多。此时,已觉着腿累,但心里更累。窃想,这每一座青砖小墓之下,长眠的就是一个个当年英姿飒爽,活蹦乱跳的血肉之躯!慨叹天道不公,为什么在曙光在即的黎明前,却剥夺了他们生命的权利!让他们永远地躺卧在这里!我们的老祖宗创造了那么多的神话和奇迹,为什么就不能给后人留下一种还魂回天之术!我想象着,若是眼前有冲锋号角一响,有被硝烟熏染,甚至毁不成形的红旗一挥,双塔之下,会不会立马站立起一群生龙活虎,一片冲啊的呐喊,向着晨辉奋进的方阵!
更不能叫人理解的是,在青砖小墓靠近路旁的边边角角之地,竟然还有一些无名无主的土坟包子的荒冢。那坟茔上的荒草,随风狂舞,似乎在哭诉着墓主人不公平的际遇。真的不能理解,就因为查不到真名实姓,就只能在这里栉风沐雨,连青砖陋墓的待遇也享受不到吗!
一抹晚霞映红了西方的天空,高耸的双塔,仿佛披浴上了红红的血色,这血色激发着人们感恩先辈舍身取义,才换得岁月静好的浮想联翩;弘扬着天地间唯我华夏忠魂永在,精英灼灼,前仆后继的凛然正气。
想起了唐代诗人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的名句:“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初至太原的第一天,没想到,陈子昂老先生的诗,却在我的心里画了一个休止的句号。
晋阳秋来一日颠,五五长忆系流年。汾水夜夜行南北,并州定然翻巨篇。
真想仿效学长,再去赏一回山西好风光。半个多世纪的对比,一定会有更多的惊喜连连……
2005年8月5日于纽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