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理发(散文)
一
晚八点左右,我像往常一样遛完狗往回走呢,母亲的电话就打了过来。“别先急着回家,去那边阳台浇浇花,一星期多没浇了。”我说好的,马上去。母亲说的那边,就是她之前住的家。
母亲的家就在我家的隔壁小区,几步路的距离。自打三年前父亲离世后,我便把母亲接来同住。那老房子空了下来,有人想租,母亲总摇头。房子是旧了,家具也旧了,电视还是32英寸的,小小的如火柴盒,冰箱还是那年姐姐给换的,也七八年了,都嵌满了他们几十载光阴摩挲出的印子。人走了,气息还在,脚步的回声还在,一桌一椅都沉甸甸的,盛着抹不掉的念想,租出去,仿佛连那点念想也一并泼掉了,她舍不得。
阳台上的几盆花,仙人掌、虎皮兰、还有一盆叫不出名、叶子肥厚油绿的家伙。它们真是好养活,丢在这无人看顾的角落,兀自长得精神抖擞,葱绿得有些蛮横,仿佛在与这屋子的空寂较劲。我拎起窗台边搁着的小红塑料桶,舀了水,慢悠悠地给它们逐个“解渴”。清水渗入干涸的土里,发出细微的滋滋声,是这静默里唯一的活气儿。
浇罢水,正待转身离开,目光却被阳台置物架角落里一个物件勾住了——一个蒙了层薄灰的金色盒子。心,像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我知道那里面装着什么。擦去浮尘,盒盖的金属搭扣冰凉。掀开,一套理发工具静静地躺在墨绿色的绒布里,码得整整齐齐,仿佛主人只是暂时离开,随时会回来拾起它们。
铺身子的紫色大围布叠得整齐方正,海绵刷子也藏着之前理发时没清理掉的碎发,一把不锈钢的牙剪,和一把不锈钢的直剪,不锈钢的刃口在阳台昏黄的光线下,依旧闪着冷冽而内敛的光。还有那个黑色的电动推子,沉甸甸地卧在那里,插头线规规矩矩地盘绕着。旁边躺着两个透明的塑料梳齿,一个齿高一些,是6厘米的;另一个齿低一些,是3厘米的。父亲在世时,常用的是那个齿低些的,他喜欢留短些的平头,但对刮光头皮的光头深恶痛绝,于是就折中了一下,用3厘米的,理完了,头发上都是齐整的高度,显得清爽利落。盒角还有一小瓶润滑油,我记得是在小区外那个小百货店买的,说也可以当缝纫机油,那是用来润滑电动推剪齿发钝的,但这套工具,只给父亲一个人使用,因此润滑油这么多年没用多少。
二
这套理发工具,是我十多年前,在2010年那个秋天,从网上买来的。那时,父亲在脑袋上挨了一刀,做了个不大不小的手术。拆线后,头皮上留下了一道蜿蜒的疤,像条蜈蚣,蛰伏在稀疏的白发底下。自出院后,我马上买了这套工具。我想,外面理发店的师傅,手再巧,眼神再好,那嗡嗡作响的推子在他们手里飞舞,快得让人心惊。万一,只是万一,那锋利的齿刃不小心蹭到那道新生的、脆弱的疤痕呢?万一发炎了呢?这念头像根细刺,扎在我心里,拔不出,咽不下。索性,我自己动手给父亲理发吧,我看过理发店给男同志理发,觉得也不难,再说父亲也对理发的美丑不怎么在乎。网购了这套工具,自己鼓捣着学理发,万一退休了后挑着个剃头担子理发呢,走街串巷地吆喝,也很有意思的。十多年前,我常幻想些好玩有趣的东西。
东西寄到,父亲照例是那一套说辞:“又乱花钱!”他嘴上埋怨,但真给他理发呢,他不这么说了,而且也非常满意。我像理发店里师傅似的,先给父亲洗头发,用毛巾擦半干后,就拿出电动推剪准备理发。我把紫色底子小绿花朵的围布从前面围过来,围布一抖,罩住他的肩颈,把两端的细绳儿在父亲后颈上系个活结儿,为了怕碎发漏到上衣里,我在衣领上又围了个毛巾,用夹子把两端夹好。镜子里的父亲一下子变得像个吃饭前戴围嘴儿的乖孩子,我冲着镜子笑笑,给父亲承诺,放心吧,你闺女我理发,你准保满意。第一次拿起那沉甸甸的推子,嗡嗡声在小小的客厅里响起,细碎的发茬纷纷扬扬落下,沾满了围布,也落在他洗得发白的旧裤子上时,他眯缝着眼,嘴角却一点点咧开了。头上各个部位都推了个遍,我又仔细地拿起海绵擦把不小心沾在脖子、脸上的头发擦了去,理完,我又端盆温水,用毛巾给他洗了下碎发,又换了盆温水,顺便擦了下脖颈和脸,他对着镜子左照右照,粗糙的手指摩挲着刚剃过的鬓角,嘿嘿笑了:“嘿,别说,是比刘老头那五块钱的手艺好!清爽!丫头买这理发的东西,这次买得值!”
值。一个字,像颗定心丸。从此,给父亲理发,成了我每月雷打不动的“功课”,也成了我的习惯。父亲渐渐地成了我的忠实粉丝,他无限地信赖我自学的理发技术,甚至还动员母亲也让我理发。我只给母亲理过一次发。母亲这人吧,开始她是不愿在我这儿理发的,女人嘛,都是爱美的,无论多大年龄。在发型上,出门抬头,人家都看到哩。母亲委婉拒绝让我理发。可父亲呢,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先说我理发仔细,让我练练手,还说出去理个发,有的理发的师傅,尤其年轻的,不怎么敬业的,有的都吹不干头发,说3号楼上老刘媳妇,出去理个发,感冒了好几天呢。
于是母亲有天就尝试着让我也给她理发。天地良心,我是认真的,而且评估了母亲头型发质,头型小,发质软且量少,我大胆地觉得母亲理个蘑菇头应该好看。头发蓬松,显得脸也饱满了些,而且也一改那些老太太一成不变的短发样式,我的发型绝对显得精神。本着这个原则呢,我没有怎么给母亲头发打薄,只是先剪成短到齐耳,把后脑勺的碎发用电动推剪剪了去,然后,用梳子隔着,用电动推剪哧哧地由最外一层,次第推出层次感。镜子里的母亲像变了个人,显得年轻时尚。不仅我觉得好看,拍给我姐看,她也夸奖我的手艺真不错。
只是母亲出去散步时,遇到小区熟人,人家一问她在哪儿理的发,她有些小小的虚荣,不好意思说是我理的,问人家说好看吗,人家说好看好看。母亲有些敏感,她觉得人家问她在哪理的发,蕴含着发型丑陋之意,与我和父亲坚持的好看恰恰相反。
三
那时节,小区附近理发店的价格,像初春地里的麦苗儿,悄没声地往上蹿。街角那家老店,开始8块,后来涨到10块钱,近来又涨到15块;新开张的年轻小伙子的店,窗明几净,音乐咚咚响,敢要20块。也有便宜的。父亲常说起会过日子的老刘大爷,就认准了前街小区里一个理发店。那是在人家自家车库里开的店,招牌儿都省了,只在墙壁上用A3打印纸打出两个醒目的黑体字“理发5元!”有看到这黑体字的老头老太太们,真是趋之若鹜,奔走相告,要不,隔着一条街,老刘大爷都听到消息了。成本自然低。理发师也是个老头,手艺几十年如一日,没什么新潮花样,专给那些“不要好”的老头拾掇脑袋。五块钱,剃光或剪短,干净利索。刘大爷每次剃完头,顶着一脑袋短短的、略显参差的发茬回来,逢人就乐呵呵地宣传:“五块!就五块!老张头手艺地道!”宣传得多了,父亲小区里真有不少老人去那儿理发。老一辈人,苦日子是刻在骨头缝里的,能省一分是一分,连头上这几根头发,也是精打细算。
所以,当我开始“专职”给他理发后,父亲曾像个精明的老会计,笑嘻嘻地跟我算账:“丫头,咱也不能白使唤你。一月理一回,一回就算你五块钱,跟老刘头一个价。一年十二回,六十块!够你回本了吧?”他伸出粗糙的手指,比划着,眼里闪着孩子气的狡黠。
我也笑:“行啊,钱您先攒着,记账!记您账上,等攒够了一千块我再收,哈哈,承认欠着就成。”我又开玩笑,“不过啊,咱这服务可不一样!一对一,VIP待遇!工具专用,干净卫生,可比那五块钱的地儿讲究多了!最要紧的是——”我拖长了调子,“咱是熟人,你亲闺女哩,咱这儿对亲爸,允许赊账!”
父亲听了,得意地笑出了声,连连夸奖,还是亲闺女好啊,能赊账哩!母亲在一旁择菜,也忍不住跟着笑,嗔怪道:“你们爷俩,没个正形!”那一刻,小小的屋子里,笑声像柔风下的湖水,一波又一波地轻轻涌动。
这笑声,一响就是十二年,也仅仅是响了十二年。十二个寒来暑往,十二个月圆月缺。无论是严寒酷暑,我都一如既往地给父亲理发。这样算下来,父亲该我的账才七百块钱,离一千元还差不到一半呢。
我多么盼望,一年又一年,父亲老是让我理发,等我退休了,等我白发满头,还依然去母亲家给父亲熟练地抖搂开围布,电动推剪呜呜地响着,我这个债权人骄傲地慷慨地说,还是赊账吧!可是,父亲有天却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我轻轻合上那金色的盒子,扣上搭扣。声音很轻,像关上了一扇沉重的门。灰尘重新在盒盖上缓缓落定。浇过水的花,叶子在窗外透进来的微光里,绿得沉静,也绿得有些忧伤。
我锁好门。楼道里的声控灯应声而亮,昏黄的光晕下,只有我自己的影子被拉长。七百多块的“债”,永远成了悬在时光里的一个问号,一个无法抵达的彼岸。父亲笑嘻嘻说“够你回本”的样子,清晰得如同昨日。
窗外的夜色浓稠如墨。那个金色的盒子,连同那永远无法凑够数的七百块钱,连同父亲理完发后摩挲鬓角时那心满意足的嘿嘿笑声,都沉甸甸地压在了心口,像一块无法搬动的碑。
我知道,有些账,注定是烂在了时光的深谷里。只有那嗡嗡的回响,偶尔还会在记忆的寂静处,毫无防备地响起,提醒我,曾经有一个头颅,如此信任地、温顺地,低伏在我的掌心之下。那是我的老父亲。
给花草灌满水,绿意更稠。心中想着理发的往事,仿佛推剪走动的声音更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