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晓荷】故乡的树(散文)
故乡有许多树,但多不名贵。大多以榆树、槐树、枣树居多。它们杂乱无章地立于村口,站在屋后,或排在小路两旁,如同那些世代居住于此的农人一般,默默无闻地生长着,又默默无闻地老去。
村口那棵老榆树,不知活了多少年岁。树干粗得需两个大人合抱,树皮皲裂如老人额上的皱纹,春天来时,它便抽出嫩绿的榆钱,村里的小儿们便攀上枝头,捋下一把把榆钱塞入口中,大人们则把榆钱和面蒸了,做成榆钱馍馍,虽不是什么珍馐美味,却也能在青黄不接时填饱肚子。
这老榆树最是慈悲。夏日里,它的树冠撑开如一把巨伞,投下好大一片阴凉。农人们从田间归来,便三三两两聚在树下歇息。人们聚集在树下有说有笑地聊天,谈论各家各户的新鲜事。还有几个老汉在树下借着树荫,悠闲地喝着茶水,打着扑克。树上的知了欢快地叫,老榆树不言不语,只是偶尔摇动枝叶,洒下些细碎的光斑。
村西头李老汉家门前有棵枣树,不高,却极能结果。每年秋天,枝头便缀满了红艳艳的枣子,压得枝条弯弯的。李老汉从不吝啬,任村中孩童来摘。那些顽皮的小手在枝叶间穿梭,有时不免折断些细枝,李老汉见了,也只是呵呵一笑:“明年还会长出来的。”枣子熟透时,李老汉的老伴便用长竿打下许多,分给左邻右舍。那枣子甜中带酸,晒干了能存到过年,是贫苦岁月里难得的甜味。
村后的小路两旁,立着两排槐树。五月里,槐花开了,雪白的花串垂下来,香气飘得老远。村里的女人们便提着篮子来采槐花,回家拌上面粉蒸了,便是一道时令美味。槐花蜜也是极好的,放蜂人每年都来,在槐树林边支起蜂箱。蜜蜂们忙碌着,从这朵花飞到那朵花,如同村里那些从早忙到晚的妇人。槐树的花期不长,但花开时,整个村子都浸在甜香里,连空气都变得温柔起来。
这些树都不怎么好看。榆树的枝干歪歪扭扭,槐树的叶子总是早早被虫子咬得千疮百孔,枣树的树干上还常有刺。但它们从不在意自己的模样,只是一心一意地活着,该发芽时发芽,该开花时开花,该结果时结果。它们不像城里的观赏树木,被人修剪成各种形状,涂上防虫的药水,系上彩灯。故乡的树活得粗糙,却也活得真实。
树下的农人们,与这些树何其相似。张家的老大,生得五大三粗,说话瓮声瓮气,却会在雨天把独居的王婆子家的水缸挑满;李家的媳妇,脸上有块胎记,常被不懂事的孩子取笑,却做得一手好针线,谁家孩子衣服破了,她都乐意帮忙补;村东头的赵老师,微薄的薪水大半用来给穷学生买书本,自己一件棉袄穿了十年……这些人,就像那些树一样,不漂亮,不出众,却实实在在地活着,默默地给予。
记得有一年大旱,地里的庄稼都蔫了,连野草也枯黄。那些树却顽强地撑着,叶子卷了边,却不轻易落下。村里人从十几里外挑水回来,除了浇灌所剩无几的庄稼,还不忘给屋前屋后的树也浇上一瓢。老村长说:“树活久了,就是半个亲人。”这话不假。那些树见过村里几代人的悲欢,听过无数秘密,却始终守口如瓶。它们记得谁家孩子出生时的啼哭,记得谁家老人去世时的哀乐,记得丰收时的欢笑,也记得灾年里的叹息。
冬日里,树叶落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指向天空。农闲时节,村中的老人常坐在树下晒太阳,一坐就是大半天。他们皱纹里的尘土,和树皮缝隙中的泥土,都来自同一片土地。他们和树一样,把根深深扎在这里,从未想过离开。
后来我离了故乡,在城里见过许多名贵的树木。有挺拔的雪松,有娇艳的樱花,有高大的银杏,它们被精心照料,成为景观的一部分。但我总觉得,它们缺少些什么。或许是少了那份随性,少了那种与土地、与人的亲密。城里的树太规矩,太精致,像被驯化的大家闺秀;而故乡的树,则是粗手大脚的村妇,不施粉黛,却自有一番动人之处。
前年回乡,发现村口的老榆树不见了,问起来,说是被雷劈了,树干空了心,怕倒下伤人,只好砍了。我站在那个空旷的角落,忽然觉得心里也空了一块。那树下曾有我的童年,有爷爷讲的古旧故事,有奶奶塞给我的烤红薯,有小伙伴们嬉戏的笑声。如今树没了,那些记忆便像断了线的风筝,不知飘向何处。
枣树还在,只是李老汉已经作古,他的老伴被儿子接到城里去了。枣子熟时,再没人打下分给邻里,只有几个顽童偶尔来偷摘几颗。槐树林也稀疏了许多,新修的水泥路占去了半边。放蜂人不再来了,说是槐花少了,采不到多少蜜。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村里的年轻人大多外出打工,留下的多是老人和孩子。那些曾经热闹的院落,如今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时,老槐树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是在叹息。
但故乡的树终究是顽强的。今年春天,表弟发来照片,老榆树的树桩旁,竟冒出了几株新芽,嫩绿的叶子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表弟说,村里人商量好了,要保护好这些新苗,让老榆树的生命延续下去。照片里,几个老人蹲在树苗旁,脸上的皱纹笑成了花。
我想,这就是故乡的树,故乡的人。他们或许平凡,或许卑微,却有着最坚韧的生命力。风来了就弯腰,雨过了又挺直;寒冬里默默忍耐,春天一到便迫不及待地生长。他们不求人赞美,不慕虚荣华,只是深深地扎根在那片土地上,一代又一代。
倘若有一天,我终将老去,但愿能如故乡的树一般,安静地归于那片土地。我的筋骨会化作养料,滋养新的生命;我的记忆会变成年轮,记录那些平凡而珍贵的岁月。
故乡的树啊!你们是最朴素的诗人,用年轮写就无声的史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