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曾经】也学多情寻旧地(散文)
在我家的东北方向,直线距离二十里地以外,有一个水利枢纽,名叫“岳王庙排水涵洞”,生产队时代,我曾经在那里冒过汗。买了电动车以后,那里是我最想去看看的地方。要想去那里,需要穿越几个屯子。现在农村道路的特点是:屯外的田间地头挺好走,屯里却不好走。因为屯里的路都是十多年前修的,现在大多都成了烂道了。而为“高标准农田”修的路却只管田头不管屯里,甚至不衔接。几番探路,结果是,水泥板路不直通还不算,近两年因为雨水大,搞防汛,很多路段为了下涵管都刨开了。回填的路面,四个轮子的汽车能走,两个轮子的自行车也能走,就是我这三个轮子的电动车,有的太难走,有的是没法走,并且又不是一处两处,我实在心疼我这新买不久的爱车。
我有一张万分珍贵的朋友赠送的全县乡镇村屯交通详图,昨天我拿出来好一顿查看,选出来一条可以尽量避免穿越屯子但必须绕道将近一倍的路线。今天趁着天晴气爽,向那个目的地进发。
岳王庙排水涵洞是一个东西与南北两条水线十字直角交叉的枢纽工程。东西水在上面,从东向西淌,源头是东辽河。据说是东北沦陷时期日本人设计的,并且征调了二十万中国民夫(被称为“勤劳奉士”)修造了覆盖半个北部县域的水渠网络,把辽河水引过来,为他们侵略者生产稻米。流经岳王庙的这条水渠名为“一干渠”。那时候有没有这个涵洞我不知道,现在的工程是1963年建造竣工的,我是1964年夏末秋初才参加农社当上社员的,侥幸没赶上给那个工程挑土方。不过,在以后的年代里,我曾两次给这条“一干渠”清淤,那缓缓而流的渠水里,也有我的几多汗水。
我不但给“一干渠”清过淤,也给“一干渠”下面的那条南北流向的河沟修过堤坝。我不知道这条河沟有没有名字,但它肯定是一条天然形成的,而不像“一干渠”,因为是人工挖掘的,笔直平坦,水流也规规矩矩。这条河沟虽然不像我家村西的兴开河(我一直称它“西河”)那么曲曲弯弯,但是河水却不驯服,这股水从排水涵洞挤出来之后,立刻就显现出桀骜不驯的样子,咆哮着向北淌去。这条河的河岸高而且陡,河水不断地冲刷着河岸,河岸也就常常塌方,而人们也就不得不把加固堤坝作为一项“常态化”的工作。每一次大型的加固工程,总是要以县为指挥中心,调集几个公社的劳力,所以我也就总有成为大兵团一员的机会。
更需要说明的是,这里不但是水利枢纽,也是交通枢纽。两条大道伴着河渠同样在这里十字交叉。这条河沟的西岸,贴着河坝或者说是就着河坝就是一条比较重要的大道,这条道可以算是河西岸广袤农村走向外地的“要冲”。可以想见,这个大坝兼大道的“土堰”不要说塌方,就是出现一道一道的淌水横沟,出现一片一片向河里倾斜的斜面,你说走车危险不危险?
说到这里,一件往事自然想起。
那是生产队时代,1977年的开端。这时的农业政策,已经不那么死板地强调“以粮为纲”,而是允许“全面发展”了。具体到我们生产队,就是可以在农闲季节,“适当地”搞点副业。我们队甚至是全大队,能搞的副业也就是轧草垫子织草袋。但就是这项副业,也没有半点优势可言。首先原料:稻草,我们这里没有水田,水田是以岳王庙的“一干渠”为界,往北才是一望无际的稻田区。所以,稻草是在几十里地之外的地方,这就增加了运输的成本,并且,稻草也是需要花钱买的,谁也不会白给你(奇怪的是,盛产稻草的地方,却没有一家搞这项副业);接着往下,是产品销路,能大批量需要草垫子和草袋子的地方,最近的是百里之外的四平市,再远一点儿就是长春和哈尔滨。你想,搞这么个副业刨去费用,最终能剩几个钱?可是,不搞怎么整?没有别的门路啊!
好了,咱别“位卑未敢忘忧国”了,回到我想起来的那件往事上来吧。
入冬,把场院的粮食收拾利索之后(这时段其实是1976年的年尾),队里就把能套得出去的两台大马车配备好,只要有空,就往回拉稻草。我和我二弟,都成了光荣的跟车员。马车一天也就是跑几十里地,拉稻草也不是固定到某个地方装上就回来,而是现买现装,走到哪个场区能讲妥,全无定数。跑出多老远,总算讲妥了,再装好这一车草,得啥工夫?这“草地”是越买越远,拉着一车草,马根本就走不起来,走到家,得啥时辰?冬天本来就天短,得起多大的早出发?看吧,就这等差事,光荣不光荣?艰巨不艰巨?我们兄弟不干谁干?
那天,我们拉着两车草,慢悠悠地往回走,离岳王庙还挺远呢,日头已经要落下去了。在我们就要爬上那段“大坝路”的时候,因为是上岗,牲口自然都知道使劲,结果赶车的“车老板”没有掌好舵,左侧的车轮子压进一个小洼坑里,车翻了。我从车上一个侧滚翻就摔了下来。还没等我做任何反应,脑袋就被重重的砸了一下,眼睛真的冒了几颗金星(我第一次亲身体验到)。我踉踉跄跄地爬了起来,看到一车草斜立在地上。
说到这里,就要啰嗦几句,解释一下“翻车”。不是“四轮朝天”才叫翻车。一面的车轮离地,也叫翻车,所谓“侧翻”。像我们拉的这一车草,宽得像一铺炕,甚至底下的那个轮子都平躺在地面了,一车草也不会扣过去。只要合力把车再拽过来,达到两个轮子都着地,就行了。所以,若遇到这种情况,所有人都要合力“救车”。
我也没顾得疼痛,爬起来就救车。正在一齐使劲的过程中,我二弟突然惊叫起来:“大哥,你脖子上有血!”这时候,车也放平了,我用手往脑后一摸,黏糊糊的。随后,通过“勘察现场”就明白了:原来,在草车顶上放着一个铁制的大马槽子,这是跑长途的马车给牲口打尖的必备品。因为着急回家,大意了,没有拴在“杀绳”上。在我摔下来的时候,它也跟着掉了下来,坚硬的铁角正好砸在我的脑瓜顶上。若不是狗皮帽子的保护,恐怕流出来的就不单是血,还得有脑浆了。
这时候,天已将黑,还有几十里地的路程,大伙的想法是“到家再说吧”,但是我二弟执拗带我进屯里包扎一下,众人也只好等着。
这个屯子叫“钱家街”,我们走进了靠道第一家。一位大嫂子在家,她点着了油灯,照着我的脑袋。这时候,整个头部已经成了血葫芦了,看不出伤在哪里。她问我哪块疼,我指了指头顶。她从面袋子里抓出一把白面,摁在我的伤口上,又找出一个白布条子,给我缠上了。简单的两个操作,给了我莫大的温暖,我道了谢,退了出来,但我没问人家的姓名。
两辆马车更加慢慢地往家走。车老板不让我坐车,怕我在车上倒下睡着了,他是好心,他不知道我伤没伤着脑子。我二弟也没坐车,陪着我走了几十里地。在路上走的时候,我就听到鞋窝里呱唧呱唧的响声,到家后脱鞋一看,鞋窝里全是血,那鞋就像在水里淌过的一样。棉裤裆里和裤腿里也是血,棉袄后背上更是血,也不知一共淌出来多少血。但是我并没迷乎,也没觉得伤口怎么疼痛。倒是觉得腰背比脑袋还疼。通过这次伤害,我还得知了两条人体知识:第一,脑瓜皮里的血是最旺的,大概仅次于心脏;第二,脑瓜骨是最硬的,比肢骨硬多了。
岳王庙排水涵洞在时隔四十八年半之后,再次展现在我的面前,有旧貌,也有新颜。“一干渠”水面宽阔,平静如初,岸上又高又宽的树带更加郁郁苍苍;那条南北水沟的两岸也雄姿依旧,涵洞出口处的堤岸是新近用块石镶嵌的,并且块石是用铁丝笼着的。西岸的“堤路”已经不再是依堤为路,在离开河堤几十米开外,有一条笔直的水泥路,伸向北方的天际。这正是当年我们拉稻草常走的那条路啊!路面上没有那让车辆左摇右晃的“悠荡跩”,也没有老是让人急刹车的“水冲沟”,看得出来,新修建的。我立刻豪情大发,用最大时速,向前冲去。迎面第一个屯子“钱家街”几分钟就到了。房舍整齐亮丽,屯中的街路也不破旧,可惜,当年为我包扎的大嫂我已经无法找见了。
当年日本人开发的稻田地在解放后统称“辽河垦区”,在归属管理上,省、地、市、县之间也曾几度变更。2000年起,农场的正式名称是“四平市辽河农垦管理区”,目前被划分为十二个分场,幅员辽阔,东西和南北最长处都达50里,总面积达270多平方公里,比亚洲的马尔代夫小点不多,真正的鱼米之乡,富饶之地。钱家街归属于张家街分场,算是离我们家较近的地方。
顺便说,我和老伴在1984年盖了砖房,编房箔用的苇子就来自岳王庙。是我的五弟骑着车子,边走边买的。这个岳王庙,并不是仅指那个排水涵洞,它其实是一个屯名。有意思的是:岳王庙这个屯子,现在竟然是双胞胎。
根据《梨树县地名志》(旧版)的介绍,距今二百年前,一个名叫邱百年的人,雕塑了一尊岳飞像,本打算运往钱家街(钱家街也曾经因此叫过岳王庙),途中车打误,添马也拉不动,邱百年就在打误的地方修建了岳王庙。岳王庙所在的屯子也就叫岳王庙了。这个屯子归属于金山乡的三合屯村,合作化时期为第八生产队。那里也和我的家乡一样,是旱田,玉米主产地。而岳王庙排水涵洞,却归属辽河农场,那条穿越岳王庙排水涵洞的“一干渠”,则是农场与金山乡的分界线。
在分界线的北侧偏东,是辽河农场的三塔分场。分场靠近“一干渠”的地方,有一个居民点也叫岳王庙。《梨树县地名志》(新版)的表述是:“1950年,梨树农场在此设第二作业站,建居民点,南临一干渠。一干渠南侧有个自然屯称岳王庙,此屯便借用其名亦称岳王庙。”
由此看来,农场的岳王庙套用了人家金山乡三合屯村岳王庙的牌子。不过,现在三塔分场的岳王庙可比三合屯村的岳王庙大了老多。三合屯村的“第八生产队”目前在册的户口是56户,202人;而三塔分场的“第六村民小组”(即岳王庙)是131户,301人。耕地面积相比,“借牌”的也比“正牌”的多出了三分之一。经过这一番“考证”之后,我可以确定,我五弟给我家买的苇子,肯定是来自三塔农场的岳王庙,不会是三合屯村的岳王庙。
2025年8月4日出行,8月5日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