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房子一下子老了许多，一只蛐蛐在墙角歌唱，高一声，低一声。父亲走后，月亮就没有圆过。风还是原来的风吗？它从村子外边进来的，蹑手蹑脚，小心翼翼的样子，像极了病榻上的父亲。现在，房间里的一张长方形桌子，一把褪色的板凳，一台电视、一个座钟、一只蓝色茶壶、一本旧日历，就连空气都散发着父亲的味道。
　　 前天打电话给母亲，告诉她第二天回去。母亲说，别回来吧，开车费油。我说，天下刀子，我也该回家陪伴。
　　 凌晨四点就醒了，或者是身体疲乏，下班后，吃了口饭，简单洗一洗，歪在床上就睡了。不知打没打呼噜，邻居在另一卧室，互不干扰。这样也好，让我有充足的空间，安静的疗伤。有人说，时间是治愈一切的良药，父亲离开之后，我没有这个感受。我只觉得，压抑，憋闷。对什么提不起兴趣，你会说，我是颓废了？
　　 闭上眼，面前是父亲在医院时，交代我的话语，父亲说，我走后，不必请唢呐，不用喧哗，我想要一口红木棺材，大一点的房子。父亲说，我躺下你四叔旁边，清明节，过年，元宵节，你们能来看我一眼？父亲不清楚，他的这段话，令我心如刀绞，我坐在出租车里，哭了一路。成年人的崩溃，真的是积攒了很久很久，才爆发。时至今日，我仍然感谢那位计程车司机，他默默地陪着我，不言不语，到了目的地，他轻轻地说，再呆一会儿，我不急。暖心的一幕，相信彼此是共情的。
　　 已经有一年，没有在清晨写作了。杂七杂八的事情，得一一尘埃落定。文档睡着几个中篇小说，散文没存货。我常常是一边写，一边投稿。父亲病重时，一直念叨，拖累我们了。我认为，尽孝是儿女最好的福报，不写作，少不了什么。我想过，即便丢了工作，我也得义无反顾陪伴父亲母亲。
　　 父亲的肋骨，一根一根，躺着的父亲，仿佛一座瘦骨嶙峋的村庄，我坚信，父亲仅仅是睡着了。眼下，山脉，河流，一片一片的玉米地；青青的稻田，纵横交错的小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一沙一石。甚至蜻蜓，蚂蚁、房屋、铁锨、犁铧、鸡棚，猪圈等等，就是父亲的一块一块骨骼转化的。
　　 我终于明白，母亲拒绝进城的原因，在有父亲睡着的地方，母亲可以沿着一朵花，一爿云，一方瓦，一块石头，也能找到老家，找回当年的风华正茂，找回和父亲在一起的山高水长，毕竟，父亲是陪母亲最长的枕边人。菜地犁好了，弟回来帮母亲种了秋菜。母亲说，父亲在与不在，菜地该侍弄，就侍弄。母亲对土地，很深沉的爱着。一棵生菜，一株香菜，一架黄瓜，一垄茄子，辣椒。一洼大葱，两行芸豆，母亲照顾得无微不至，叶子上生了瓢虫，母亲用药驱赶，雨天，母亲披一件雨衣，拿着铁锨，为菜园疏通水路，唯恐雨水冲坏地垄。
　　 我们进院子摘菜，母亲阻止，她担心孩子们大大咧咧，踩折了菜苗。比如，割韭菜。母亲蹲下身，一手攥着月牙镰，一手摁住一绺，镰刀文绉绉的抻过去，一割，一拉，一扯，妥，完活。母亲割过的韭菜地，留着齐刷刷的韭菜根部。撒上一层细河沙，重新长出来的韭菜，也是很有层次感。生菜，我是上手就掐一棵，母亲是反对的，她说，每一种植物均有灵性，你爱它几分，它就还你几分。老家的菜地，几十年如一日，从来没荒芜过，始终是蓬蓬勃勃，郁郁葱葱。
　　 如今，父亲不在了，母亲最初那一段时间，自己也消极，感到活着无趣。这个巨大的隐形的伤口，希望在我们的陪伴，以及光阴的交替下，渐渐愈合。母亲说，我在一天，能动弹，菜地就拾掇着，你们回来也算有个歇脚的地儿，这小菜儿，纯绿色原生态食物，吃了不得病。
　　 车停在门口，我依旧往房子里喊一声:妈，我回来了。母亲不像以前，笑吟吟的迎出来，内心难免失落，我懂，懂母亲。
　　 烧什么菜，煲什么汤，做什么饭，母亲先问我们，想吃什么。一致意见，尊重母亲的口味，母亲喜欢吃什么，就做什么。在母亲这里，尽量克制自己的脾气，不管母亲怎样，都要有耐心，去回复母亲。
　　 那晚，睡在母亲的大炕，窗是敞开着。一轮象牙月泊在酸梨树梢，天湛蓝湛蓝的，像一湖清澈的水。月牙儿周围飘着一朵一朵云，棉花似的云，云朵和月牙紧挨着，母亲坐在窗前，仰望着天上的云朵与月牙儿，自言自语说，也不知道，你爸在那边好不好。吃得饱，穿得暖不？老一辈人说，人走了，到另一个世界，不一定托生人，有可能托生牛马，猫狗，还有草木，鸟虫。唉！另一个世界是什么样？在月亮上？
　　 我说，父亲会成为一朵云，白云，在天空飘着，在他一生住过的南河屯飘着，你看你看，那朵云，最大的云朵。就是父亲，我说，月亮里也住着我姥姥，姥爷，住着我们共同的亲人。有那么一朝，大家一个一个去有姥姥，姥爷，父亲在的地方，报道。大地不过是我们寄居的驿站，永远的家在天上。
　　 母亲多年来叫失眠，觉少。夜深人静，南河睡了，屯子的猫狗也睡了，月牙没睡，星星没睡。母亲悄悄坐在夜影底，听着一曲一曲的蛙鸣，夜鸟的一两声鸣叫，守着儿女的鼾声，坐了好久好久。
　　 我挤出时间，回来陪母亲。推了约稿，几个征文大赛的写作。我就想，单纯的想，陪陪母亲。烧着刺槐木头，做着大铁锅饭菜。哪怕是一碗玉米碴子粥，一盘小咸鱼，也吃出浓烈的，稠稠的乡情，乡音，乡愁。
　　 陪母亲在院子里，坐在一只马扎上，诉说着年少时的趣事，听着母亲的唠唠叨叨，多么幸福，多么幸福！
　　 我没有父亲了，父亲肯定在月亮那里，等着我们。趁着母亲健在，我毅然决然选择好好尽孝，另一半，休想左右我。
　　 我毫无悬念地相信，父亲住在云层里，住在月亮上，父亲节俭，勤劳一辈子，他理应在云端上，在洒满月光的空间。我劝母亲，不要伤心了。父亲是解脱了，你忘了，父亲走时，面色恬静，安详。不信，你看，那朵洁白如雪的云，它必然是父亲涅槃转世来的。在每一个有月亮的夜晚，请认真辨认一下，紧挨着月亮的，最大最丰腴的云朵，那是我们的父亲。父亲，没有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