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柳岸】田横风骨 • 铁血忠魂(散文) ——登览山东烟台蓬莱田横山・五百义士
我专程前往游览田横山,是慕“齐王田横”的大名而来。怀揣无比崇敬的心情,以及对“田横五百士”的极致敬仰、无限的追思与哀痛!
一
踏入蓬莱,海风携着千年的故事,轻轻撩动我的衣角。闻名遐迩的蓬莱阁,自是仙境般的存在,飞檐翘角朝向云端,似要勾住往来的流云与岁月;而在其西侧与之相依的田横山,却似被岁月遗落的明珠,静静隐匿在时光的角落,山脚下的石牌刻着旧称“老北山”,却因一个名字的烙印,让这座海拔仅72米的小山,比周围的峰峦更显厚重、巍峨高耸。
晨光刚漫过蓬莱阁的飞檐时,我已站在田横山的山脚旁。海雾像一匹被揉皱的纱,将山缠得若隐若现,风里裹着咸涩的潮气,混着松针的清香——这是渤海与黄海在此握手的凭证,潮声里藏着两千年的絮语,正等着登山人侧耳细听,也是两千年前那个悲壮故事的余韵。
石阶依山势蜿蜒,每一块青石板都被海风啃出细密的凹痕,像极了史书上模糊的字迹,亦更像老旧得灰黄的历史及遗迹本身。踩上去能觉出几分硌脚,仿佛在提醒你:这里的每一步,都踩着历史的骨血。
行至半山腰,忽见一丛野菊从石缝里探出头,金黄的花瓣沾着晨露,在风中轻轻颤动。向导说,这花在岛上叫“义士菊”,传说“田横五百士”殉节后,他们的坟头便开满了这种花,掐断茎秆,渗出的汁液是淡红色的,像未干的血。我蹲下身细看,那红色汁液在晨光里泛着微光,心里忽然一动:这也许就是义士的鲜血,历经2200多年,至今不干,似乎依然清鲜如初,“血性”未变。路边立着块不起眼的石碑,上面刻着“田横练兵处”,石头边缘已被摸得光滑发亮,想来是常有人在此驻足探望膜拜、痛惜摩挲使然,指尖划过那些模糊的刻痕时,都在与两千年前的呐喊共鸣同振。
二
登田横山的路不长,每一步却都像踩在历史的脉搏上。至田横纪念广场,“田横寨遗址”石碑默默伫立,碑身爬满青苔,像披了件时光的外衣;旁边的纪念柱高约三丈,花岗岩的质地坚硬如铁,四面的浮雕刻着当年的场景:聚事时的热血激昂,众人围坐于篝火旁,拳头紧握如铁;演练时的一丝不苟,长矛列成林,甲胄映着日光;进攻时的勇往直前,刀刃上的寒光劈开硝烟。站在柱前,恍惚间似有金戈铁马之声从远处传来,在我耳边滚动、汹涌轰鸣!震得人心头发烫。仿佛能听见齐地英雄男儿的呐喊,穿过秦汉的烽烟,仍带着未散的锋芒。
史料里的田横,原是齐国(国都山东淄博)王族后裔。秦末乱世,陈胜、吴广在大泽乡揭竿而起,他随兄长田儋于狄县响应,举兵反秦的大旗一竖,齐地百姓纷纷归附。田儋战死后,他与兄长田荣接过帅旗,在城阳反击楚军,收复失地,将齐国的火种重新点燃。
楚汉相争时,局势如棋盘惨棋般变幻莫测,他曾因刘邦的使者“郦食其”的劝说欲归服刘邦,却不料韩信突袭齐军,他误认为这是(刘邦)背信之举,让他怒不可遏,愤而烹杀郦食其。这份决绝,藏着他对“信义”二字的执拗。后来兵败,他宁死不屈,带着五百壮士退至这片山海之间,以岛为营,以海为障,守着最后的“忠孝国民”与尊严。
行至山顶,一尊田横雕像赫然矗立。他身披齐式长袍,衣褶被风吹得仿佛仍在飘动,左手按剑,剑柄上的纹路清晰可辨,右手向海平线伸去,指尖似要触到远处的岛影。他眉头微蹙,目光深邃地望向远方的大海,那眼神里有牵挂,有决绝,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毕竟,扛着一个国家的骨气、尊严走了那么久,谁能不累呢?况且,还有厚重的家国情怀、及妻儿家眷的浓情相牵。
田横雕像底座刻着司马迁的话:“田横之高节,宾客慕义而从‘横’死,岂非至贤!”风掠过雕像的衣褶,发出呜呜的“叫”声,像“五百士”在低吟。我蹲下用手摸着底座的纹路,忽然觉得这山很像其实是一座巨大的墓碑,那些松动的碎石是散落的碑文,那些拍岸的涛声是永恒吟颂不绝的悼词。这座“山碑”,正在山风与海浪的大合唱中,为2200年前的田横和五百义士垂泪、哀悼、恸哭;那汹涌澎湃的大海,滔滔千年不尽的海水,或许正是天地依然为之感动与哭嚎的泪水。
雕像下的文字,简要记着他最后的历程:刘邦称帝后,知田横贤能,恐其为患,多次遣使召他赴洛阳,许以封侯之位。田横深知“胜者为王”的道理,却更懂“败者有节”的尊严,他暗想:臣烹(刘邦)陛下之使郦食其,今闻其弟郦商为汉将而贤,臣恐惧,不敢奉诏,请为庶人,守海岛中。刘邦见他久拖不来,下诏令说:“田横来,大者王,小者乃侯耳;不来,且举兵加诛焉。”
为保手下“五百壮士”平安,他只得带着两门客随使前往。行至河南洛阳附近的(偃师)尸乡,距都城洛阳仅三十里,他对门客说:“横始与汉王俱南面称孤,今汉王为天子,而横乃为亡虏而北面事之,其耻固已甚矣。且吾烹人之兄,与其弟并肩而事其主,纵彼畏天子(刘邦)之诏,不敢动我,我独不愧于心乎?”
考虑到家国的安危,如果自己不去招降,说不定刘邦会使兵来攻,烧杀抢掠不说,齐国行将面临战乱、百姓遭殃,甚至是亡国灭顶之灾!孰轻孰重?我一介齐王,我不赴死谁赴死?百万齐民的生命安全为首、为重,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言罢自刎而亡。临终嘱门客献首于刘邦,以保全五百名部下性命。
门客捧着他的头颅献予刘邦,刘邦叹曰:“嗟乎,有以也夫!起自布衣,兄弟三人更王,岂不贤哉!乃真志士也!”遂以王侯之礼葬之。两位门客葬罢田横,亦自刎于墓侧。三人自缢的消息传回海岛,五百壮士听闻主公已死,相拥而泣,高唱着齐地的歌谣,相继拔剑自刎——那歌声,想来与此刻的涛声,是同一个调子。
“田横与五百义士”的壮举与盖世英名,由此诞生!持续传颂2200年不绝于耳!
三
我转身远眺,黄海在左侧翻涌着蓝绿色的浪,渤海在右侧铺展着青灰色的波,两道水色在海平线上骤然分界,像被谁用巨笔蘸了不同的墨,狠狠划了一道,将之一分为二。山岩上的“黄渤海分界碑”被浪花溅得发亮,碑石上的字迹已被海风磨得温润,倒像是田横当年佩剑的剑鞘,藏着无数未说尽的话。
站在这宏伟壮丽的“一山分二海”奇景前,忽然懂了他为何选择此处屯兵——这分明是他内心的写照:纵处乱世,也要守着自己的界限与信念,绝不与世俗同流。
穿过广场,步入田横山文化公园,唐贞元十一年九月,韩愈路经田横墓时,曾写下《祭田横墓文》,如今祭文刻石小品就立在一旁,字里行间满是对其“守义不辱”的推崇。“事有旷百世而相感者,余不自知其何心”,墨迹里的感慨穿越千年,与此刻登山人的心境撞了个满怀。这位“文起八代之衰”的大家,在文中直赞田横“守义不辱”,说他的气节“虽万人而莫敢夺”。寥寥数语,道尽了后人对这份风骨的仰望。而更早的司马迁,在《史记》里更是掷地有声:“田横之高节,宾客慕义而从横死,岂非至贤!”时隔千年,这评价依然掷地有声!史家的笔向来审慎,能得“至贤”二字,足见这故事在历史长河里的分量。
园内的《田横与五百壮士》壁画前,几位老人正对着壁画低语,其中一位指着画中自刎的义士说:“他们图啥?图的就是一个‘信’字,一个‘义’字。”这话朴素,却道尽了核心。
园南面主入口处,图腾柱高高耸立,柱上刻着海浪、战船与持剑的武士,纹路粗犷如古铜,似在诉说着先民与海的纠缠、与义的坚守。旁边的石刻游览图清晰地勾勒出公园的脉络,顺着图示指引往前走,绿树成荫里藏着几座亭台,朱漆栏杆被海风吹拂得温润,坐下来歇脚时,能听见树叶的沙沙声与远处的涛声交织,像一曲天然的悼歌。
四
爬山游廊如一条长龙,隐于绿树繁花之间,游廊采用框架结构,藤萝植物肆意攀爬,枝叶交织成天然的帘幕,阳光透过缝隙洒下,在地上织出斑驳的光影。走在廊下,能闻见藤叶的清香“绿味”,偶有蜜蜂从花里钻出来,嗡嗡地掠过耳畔,倒让这寂静的山峦多了几分生气。
行至观海凉亭,凭栏远眺,大海一望无际,碧波荡漾,海风裹挟着海水的咸涩扑面而来,衣襟被吹得猎猎作响。远处,蓬莱阁在云雾中若隐若现,朱红的墙、青灰的瓦,与田横山的黛色山体相映,倒像一幅水墨淡彩,仙气里透着几分人间的烟火。
园区中轴线位置,九州大鼎庄重肃穆,三足两耳,鼎身刻着山川河流的纹路,古朴的铜绿里藏着岁月的包浆。这鼎原是象征“九州一统”,立在此处,却让人想起田横心中的“齐”——他守护的或许不仅是一个王国的疆域,而更是一方百姓的安宁,一份不折的尊严。
位居一旁的“孙子兵法”汉简雕塑别具一格,巨型花岗岩上刻满了兵法精要,“兵者,诡道也”“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字样在阳光下泛着冷光。游人穿梭其间,既能感受娱乐的趣味,又能领悟兵法的深邃,只是不知当年田横屯兵时,是否也在此推演过战局,只是他最终选择的,不是“诡道”,而是“义道”。
再往前,“天风海涛”石雕小品处地势高峻,视野极为开阔,站在这里,仿佛能将半个渤海湾揽入怀中。极目远眺,北方的长岛如一串珍珠,散落在蔚蓝的海面上,涛声、风声交织在一起,如同一曲雄浑的“岛海交响乐”,震得人胸腔发麻。“天风海涛”四字刻在崖壁上,笔力遒劲,是书法大师刘海粟的真迹,墨色虽已淡去,却仍能看出当年挥毫时的意气。向导说,每当涨潮时,海浪拍击崖壁的声音能传到山下,像千军万马在奔腾,那是田横山最 “烈”的时刻——我倒觉得,那是“五百义士”的英魂,仍在山海间呼啸、翱翔。
而黄渤海分界坐标,更是田横山的一大奇观:两条巨龙盘曲而上,龙鳞雕刻得栩栩如生,共衔一珠,珠上刻着“黄渤海分界”五字。站在这分界线上,脚下的海水颜色愈发分明,黄海湛蓝如宝石,渤海则略显浑浊土黄,两者虽交融却又界限清晰,像被无形的线隔开。据说在秋高气爽、风平浪静之时,这分界线尤为明显,给人一种“一脚踏两海”的奇妙体验。我蹲下身,看着两色海水在脚边碰撞、回旋,忽然觉得这“界限”就像田横心里的秤,哪些能让,哪些绝不能让,哪些必守,半点含糊不得。
五
沿西侧的栈道下山时,撞见几位写生的老人。他们的画板上,山是黛色的,海是碧色的,唯有雕像被涂成赭红,像一团燃烧的火。“这颜色不对吧?”我轻声问。其中一位老人抬眼笑了:“史书里说田横自杀时,血溅在石头上,石头故而变成红色,三百年都没褪。这红,是该有的。”
栈道全长 220 米,高悬于悬崖绝壁之上,如一条凌空飞舞的丝带,脚下是海浪拍打的礁石,头顶是危岩峭壁,每一步都让人屏住呼吸。
田横山脚下的村子,至今还有“说义”的习俗,老人们围坐在晒谷场上,给孩子们讲田横的故事,讲到五百士自刎时,总会说:“人这一辈子,腰杆不能弯,良心不能昧,信义不能缺。”
六
田横山的每一寸土地,都承载着厚重的历史;每一处景观,都蕴含着深刻的文化内涵。这里的山海胜境与历史遗迹相互交融,自然之美与人文精神相得益彰——就像那黄渤海的水,看似各流各的,实则早就在海底连在了一起,犹如手拉手、肩并肩;就像田横的故事,虽是两千多年前的往事,实则早把“气节”二字,融进了这片土地的血脉。
古往今来,多少人曾为这段故事动容:徐悲鸿耗时两年创作《田横五百士》,画中义士们的眼神,至今仍在画布上燃烧;当代学者评价田横“用死亡捍卫了贵族精神的最后尊严”,说他的故事“让中国人在‘成王败寇’的铁律之外,看到了另一种活着的可能”。田横与五百士用生命证明:有些东西,比生死更长久。就像此刻耳畔的涛声,或许是田横在说“吾岂能北面事人”,或许是五百士在唱齐地的歌谣,又或许,只是山与海在互相应答:坚守信念,不因风雨改其志,不为名利易其心,这便是永恒。
暮色渐浓,山影沉融入海,唯有那份穿越时空的忠义,如星子般在天际亮起,指引着后来者,把“坚守”二字,活成比山海更长久的风景。
站在田横山巅,俯瞰渤海与黄海在此交汇,我似乎看到了:那五百壮士听闻田横死讯后,集体自刎的悲壮场景。他们为了心中的忠义,为了追随主公,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死亡。这种视死如归的精神,跨越了两千余年时空,依然震撼着我的灵魂、泪津我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