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对鸟儿在清晨的葡萄架上急切地鸣叫，叽哩呱啦的说话声把初夏的葡萄花都抖落了，落在葡萄架下的鱼池里，忽然泛起一阵微微的绿波，又把人们寄托在初夏的梦给吵醒，丢在夏日的风里一直飘向远方……
　　 小院里的葡萄是三年前拾掇花园的时候，同学从故乡的红土地上移来的，一共两棵苍老的古树藤。我把它们一棵种在花园的围墙外，一棵种在了花园的围墙内，只那时不是萧瑟的秋日，倘或遇见了它们凋零的样子，就会像鲁迅那样说一些忧伤的话：“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现在好了，正值初夏，且刚过端午，它们虬曲而深黄的枝就被钢丝一般的触须牵扯着，爬满了整个葡萄架，一片欣欣向荣的样子。
　　 三弟站在葡萄架下抽着烟。他极瘦高的个子，只要稍用劲往上一挺，似乎就能用头顶着葡萄叶片，所以在葡萄架下，三弟与那抹绿色，倒是和谐地融在了一起。突然他一抬头便兴奋地大叫起来：“大哥，你们的葡萄架上，居然有一个鸟窝！”我寻着他的声音跑过去，直往半空中寻找，在浓密的葡萄叶下，果然堆积着一个黄褐色的草窝子，稀稀拉拉地还没有扎得结实。那鸟窝头大身小，像个漏斗形的样子，被几根半枯的草茎紧紧地缠绕在葡萄藤上。那时候还没有小鸟飞回来，阳光透过葡萄叶，星星点点地撒在鸟窝上，空荡荡的有点失落之感。
　　 三弟每次来我家，总喜欢站在葡萄架下，他立在那片绿荫下，除了俯身看鱼池的游鱼外，就是不停地抽着烟——那些烟圈儿有时候会从干裂的嘴唇中吐出去，淡灰的颜色一团一团地在空中飘荡，然后从葡萄叶片的空隙里偷偷地溜走了，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就那样孤独地消失在无声无息之中。
　　 去年初夏的时候，三弟带着他的小女儿王子玉，曾经在鱼池里戏水捞鱼，把鱼池弄得水花乱飞。子玉的笑声吓得两条红色的小鱼躲进了石缝里，不敢露出头来；她的碎花的小裙子被鱼池的水浸透了，无论三弟如何地哄她，整整一下午时光，鱼池便把她童年的欢乐留下了。只是旧年的葡萄藤还没有完全爬满架子，一棵野生的丝瓜倒先占据了鱼池的上空，直到深秋，才蒂落瓜熟、叶落藤枯地回到了冬天。
　　 “去年的丝瓜倒长得好了，满院子的青色，凉幽幽的，今年却长满了葡萄叶，把鱼池全遮挡了。一年时间，你们家的花园完全地变了样！”三弟一边说，一边笑一笑，然后又轻轻地叹了口气，仿佛为我们捡了葡萄丢了丝瓜而感到失落一般。
　　 我说：“那葡萄的叶子和藤藤倒长得很好，就是不结葡萄，要不把它们拔了，换种佛手瓜？这样的话，秋天既有绿叶，还有瓜吃。”
　　 三弟突然紧张起来：“你要等那窝鸟出了小鸟后，飞出去了才弄葡萄藤，否则就把鸟窝弄烂了，一窝鸟就成不了气候。为了你的喜好，你让一窝鸟妻离子散，那多残忍！”
　　 “鸟儿飞走了，你们才能弄掉葡萄藤。”停了一会，三弟喃喃地又强调一遍，那声音低沉了许多，既而灰暗，像他的脸——颧骨突出，面色淡黄，又带着几分失落和无助。
　　 于是一个鸟窝就稳稳当当地留在了小院的葡萄架上。
　　 二
　　 五月末，蓉城已经有些微热，正好夜里下过一场大雨，小院里透着一阵阵舒服的凉意。我坐在凉亭下读自己的《红楼梦录》，只听得葡萄架上传来“叽叽”的呼唤声，像几个孩子躲在夜深的被窝里，偷偷地说着知心话。我寻声走向葡萄架下，那声音就更清晰了——只见鸟窝里，露出三个头来，黑灰的小脑袋，东倒西歪地在鸟窝里转动，然后便张开大嘴，发出清脆的“叽叽”声，它们张大的喙，边沿一圈淡黄的唇边，那形态既像歇斯底里的呼唤，又像要吞尽世间一切的食物一般。
　　 我兴奋起来，冲进孩子的屋里，一把推醒她——
　　 “王鲫鱼！快点起床，我们葡萄架上的小鸟都在呼唤你了，你快来看看！”
　　 孩子一把从床上爬起来，穿着睡衣跟随我跑到了葡萄架下，抬着头呆呆地望着那三只东倒西歪的小脑袋。
　　 “它们是不是饿了，要吃东西？”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鸟窝。
　　 “是的，鸟儿小的时候，只知道饥饿，只知道要吃的。它们只要一听到响声，就以为爸爸妈妈给他们带吃的回来了，所以他们张大的嘴不是可爱，是贪婪。”我一边说，一边拍拍她的肩膀。
　　 微风吹过小院，轻轻地掠过的她的头发，似乎想把她还未梳洗的零乱的几根发丝抚平。风儿正好从葡萄叶片上空吹过，带着一滴水珠，落在了她的额头上，一阵冰凉的刺激让她瞬间回过神来：“哎呀！什么东西！滴在了我的额头上？”
　　 我大笑起来：“糟了，是鸟屎！”
　　 她迅速地缩回刚想去摸额头的手，立即转身，一边连哭带叫着冲进屋里：“妈！妈！鸟拉的屎耙耙落在我脸上了！快帮我擦掉！”
　　 我一边大笑，一边跟着跑进屋内。
　　 “那不是鸟屎，是水珠。”
　　 她一边跺脚一边哭叫着：“你骗人！是鸟屎！冰凉冰凉的！肯定是鸟屎。”
　　 我一把拉着她跑到卫生间的镜子前，她仔细瞧了瞧，然后很不好意思地冲着我笑：“爸爸，你很烦！”
　　 我笑得差点喘不过气来。
　　 “我们家里居然住着一窝小鸟，你马上就要高考了，它们是想同你一起你飞向新的征途的。”我一边回答，一边笑。
　　 她回个头来，很是轻蔑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了。
　　 我重新坐到了凉亭下的书桌前，只见两只白头翁落在花园的围墙上，“叽呱、叽呱”地呼唤不停。葡萄架上的“叽叽”声就更加急切和明晰了。我丢下手中的书，从厨房里抓起一把小米来，放在围墙的立柱上。只见一只鸟胆怯地靠过去，然后转动着黑灰的小眼睛，四周打量着，在确认无害的情况下，它突然发出几声“叽叽”的叫声，那声音粗糙而深情，与先前“叽呱、叽呱”的叫声截然不同。于是在这个清晨里，我听见了葡萄架与围墙边之间深情的相互应和，像一段和谐的乐章。
　　 三
　　 去山东大学的飞机上，王鲫鱼显得非常激动，她说自己也许会在山东呆八年或者十年，那样的话，自己就像放飞的小鸟一样，可以搭乘理想的翅膀自由地飞翔了。
　　 校考结束时，已是下午，王鲫鱼说学校的校考非常顺利。于是我们决定去济南的景区逛逛，她很调皮地说：“趵突泉可以不去了，在我的眼里，那不过是一窝烧开了的水，还是去其它地方看看吧。”
　　 我说我们可以去大明湖游览一下的。
　　 “还记得大明湖湖畔夏雨荷吗？”我和妻子同时笑起来。
　　 王鲫鱼睁大了双眼望着我们：“你们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是不是有什么秘密？”
　　 我和妻子一时语塞。我说不出是什么样的秘密，那只是停留在小说或者电视剧里一段美好的记忆——也许人生就期盼着：在美好的时光里，遇见美好的你，然后又在世事纷争之中留下遗憾罢。世间没有完美的事，经历过了，就算给自己一个交待，所以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只是希望若干年以后，你我再次相遇，若能在心里轻轻地问一句：“还记得大明湖湖畔夏雨荷吗？”于心也就更甚慰了。
　　 不过我很喜欢大明湖畔的莲叶，一片翠色，连绵不断，只见绿意，却不见水光。只是还未见许多荷花，何况更处于齐鲁之地，荷花全盛时，我是没有机会看见了。蓉城的荷花，在五月末大抵是开了的，就是故乡的荷塘，也会露出一片白的景象来。三月回故乡时，荷叶刚展开嫩绿的叶片，三弟踏着水在荷塘里摘了几片荷叶给我带回来，现在荷叶已经干透了，我还未来得及泡上一壶青绿。而此时的大明湖畔，只有微风扶着柳枝，从湖边荡漾过去，倒送来一缕清香。
　　 傍晚的时候，子玉的妈妈打电话来，她说知道我们在济南，想约我们见一面。
　　 妻子因为忙于孩子报考志愿的事，不愿相见，临了冲着我和王鲫鱼说了一句话：“既然已经作了抉择，就得自己承担后果，再回首时，已是昨日黄花。”
　　 我和王鲫鱼面面相觑，暗地佩服。
　　 我们在酒店不远处的饭店里点了一桌山东有名的饭菜。子玉见了我，半躲半藏，羞羞怯怯地有些害怕，我拉了一下她的小手，她用异样的眼光看了看我，然后又低头玩她的手机。
　　 “想不想和我一起回四川？”我俯身问她。她使劲地摇了摇低下的头——那时候，她的快乐全停留在手机里了。
　　 初夏的济南，夜黑得较晚，在酒店外送走子玉和她妈妈的时候，夕阳正好穿透了整条大街，一抹金色的光辉停留在眼前久久没有散去……
　　 四
　　 葡萄架上的第一片黄叶落下来，静静地落在鱼池里。一条小红鱼从黄叶下游过，吐了一个小小的气泡，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它的同伴已经在这个夏天的某个清晨，告别了初升的阳光，现在只留下它孤独地在水里游动。
　　 葡萄架下绿意越发浓厚了，那条小红鱼仿佛是从绿色中游出来一般——如此鲜艳而耀眼。在这片深浓的绿意里，一条鱼，一个人独自在葡萄架下游动和冥想：那些在葡萄架上安家的小鸟呢？那些在清晨呼唤的声音呢？
　　 难道鸟儿搬家的时候，不需要看黄历吗？它们无声无息地走了，居然没有一声告别。
　　 ——从此葡萄架上只留下一个空了的鸟窝。
　　 2025年8月5日夜于金堂秋水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