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晓荷】板桥忆往(散文)
家乡汤庙村,属信阳大别山浅山区,南部有三条大山冲,分别叫王家冲、黄家冲和西冲,大致呈南北走向,南高北低,层层梯田里分布着大小不一的池塘。梯田多为久水田,不宜种小麦,故以种植水稻为主,兼种油菜、芝麻、红薯等作物。在三条冲的交汇处,有一座小山,高约百米,远不及四周群山的半腰。黄家冲和西冲形成的两条小河沟在山西侧汇合后绕山脚向东流,王家冲的小河沟顺着山脚由南向北流。两条主河沟就在山脚下汇合,形成了本村宽度十到二十米不等的主河道,蜿蜒北流。远望,小山像个半岛。就地理位置而言,这里是本村的中心,地形相对宽阔,交通方便,故而学校和村部就设在山顶上。山上原本是座庙,叫汤庙,故而本村也以其为名。破四旧时神像被毁,庙宇被改成了学校。虽已无庙,但村名依然延续着。
在我的记忆里,黄家冲和西冲的两条河沟上都建有跨路石板桥,桥墩也由条石砌成。其中黄家冲上三孔,叫三板桥;西冲一孔,却无专门的名字。不过,人们说到三板桥去,也把它包含在内。两板桥相距大约五十米,同在通往学校的路上。每孔约两米,宽约两米,铺着两排青石板,板中还留着大约一拃宽的缝。小桥简易,三孔的走向并不完全一致,各有大小不等的折角,无栏杆,时常被洪水淹没。距两桥小游百米处建有土坝,形成了数亩的水面,可灌溉千亩稻田。我们叫它三板桥大堰。我家距学校大约三里路,到学校或村部,这两座小桥是必经之地。桥面虽不很平整,但却很光滑,石板侧面和桥墩条石上的条条凿痕依稀可见。据说两座石桥历史悠久,具体建于何时,本村却无人知道。
汤庙村北去七八里,就是青石桥村。去年,我看到一篇关于青石桥历史的文章。它是以桥命名的行政村,是“豫南四大古集镇”之一,始建于明代,距今已有500多年的历史,目前尚存。据考证,青石桥集镇的形成与郭子仪的后代有关。目前,集镇上大部分人姓郭,还保留着古老的郭氏宗祠。两村都在南来北往的主干道上,共饮一河水。青石桥也是三孔青石板搭建而成,其规模、造型以及材质和三板桥极为相似。青石桥集镇过去是信阳通往武汉的必经之路,交通便利,商贾云集,目前仍是乡村的中心集市,我们进城就从街道上经过。而三板桥正在这条路上,因而可以推测其建设年代与青石桥接近。
当地人把走亲戚或串门叫“走人家”。小时候,我非常腼腆,寡言少语,不喜欢“走人家”,即使家里来了客人也会躲开。在我五岁那年,奶奶要回娘家,哄我跟她一块“走人家”,说那里有好吃好玩的,我居然答应了。谁知走到三板桥时,我忽然嚎啕大哭,死活不再往前走了,气得奶奶只好把我送回来。走到三板桥,相当于走到奶奶娘家路程的一小半了。那时还是土路,刚下过雨,泥泞不堪,小脚的奶奶走得慢,来回折腾,耗费了她不少时间和气力,据说差点儿没赶上娘家的午饭。每当提起这事,她又好气又好笑,骂我是“夹尾巴狗”,说我是“不成器的东西”。这也成了我的一大笑料,被人记住了多年。而我当时记忆最深的却是那座三板桥,因为我是第一次到那里去,陌生的环境让我顿生恐惧,产生了心理阴影。
到了上学的年龄,我的胆子也大了些,大多与小伙伴同行到校,有时也独行。暑假期间,我们时常到三板桥上跳水,在大堰里捞鱼摸虾。桥下河水深约两米,河水清澈,摇曳着一片片水草,有各种形色大小不同的鱼儿悠然穿梭其间,看起来很是惬意。我不明白桥板之间为什么留这么大的缝隙,我们有时不小心会踏空踩下去,腿上便有了擦伤。后来我看到架子车走在上面,板面两侧剩余的宽度很小,若两板完全并拢,架子车行走就会非常困难,几乎没有余量。既便如此,架子车通行也易翻车落水。尤其是骡马车或驴车经过时,更得小心翼翼,倘若牲畜受惊,后果不堪设想。
那时候,道路狭窄,都是崎岖不平的土路,可满足架子车通行,但有些路段汽车根本无法进来。不过,那个年代汽车极少,许多人没见过汽车,就连骡马车也不多。山区雨多,小桥时常被淹,总会有老师站在桥边照顾学生淌水,有时还将他们背过去。冬天,桥面结冰的时候,也有老师过来帮助学生过桥,在桥面上铺上稻草,以免滑进河里。那个大集体年代,村里有三千多人,学校不仅有小学,还有高中和初中,有三四百个学生。高中部还有不少邻村来的学生,老师绝大多数还是民办老师,文化水平并不高,有些老师还是知青。上下课的铃声是敲打挂在校门前的一节两尺长的钢轨发出的,清脆响亮,也回荡在山谷里,附近村民会根据铃声掌握时间。每到上学或放学的时候,路上都是成群结队的学生,叽叽喳喳,甚是热闹。有些调皮的男学生,一路追逐嬉闹,偶尔会有人从三板桥上落水。好在山村水多,大多数孩子自小就谙熟水性,从未出现意外。
那个贫困年月,人们大多赤足行走。我们穿的都是母亲辛辛苦苦做的千层底布鞋,非常珍惜,一双布鞋通常要穿一两年。上学时,大多学生都赤着脚,有些孩子在寒冷的冬天才穿上鞋。那时很少有棉鞋,许多孩子脚上都有冻疮。我和他们一样,大多数情况下也是赤脚上学。若穿鞋适逢下雨,就急忙把鞋脱下来放进书包里。满腿泥巴既不雅观也不舒服,我们通常会坐在三板桥上把腿脚洗干净再进教室。从三板桥到学校只有三四百米,都是上坡,沙土路,不会再有泥巴。
大姐有先天性心脏病,为了照顾弟妹们上学较晚。上学走到三板桥时,便觉疲惫,时常坐在桥头稍作休息,偶尔仰视山上的学校,仿佛高不可攀。走到半山坡,又得休息一下。我从她身边走过,竟没想到去搀扶一下,真是年少无知啊!可她从不埋怨,依旧尽力照顾我们。她学习成绩很好,写得一手好字,经常辅导和督促我们的学习。上完小学就辍学了,因为她的病情和家庭负担,她也无法继续上学了。到了二十岁,正是如花似玉的年龄,可她却带着万分的留恋离开了这个世界。那年,我十三岁,还在上初中,便经历了亲人间的生死离别,悲伤之余,也成熟了许多。
后来,大学毕业后,我从山村走进了城里,极少到过三板桥了。后来,随着村村通道路的建设,路面加宽硬化了,两座石板桥也被拆除,变成了管涵。虽然板桥已荡然无存,但人们仍将这里称为三板桥,而且就在大堰水边建起了住房、小商店、农家乐及村卫生室等,俨然一个小街市。原三板桥位置,管道淹在水里,路面比两岸低约半米,是留给洪水的通道。管涵看似比板桥更简单,却总让人感觉缺少了人文气息和建筑之美。但这是时代发展的需要,只能表示惋惜。
2000年清明节,细雨霏霏,我们一家人回到了老家。祭扫完毕,我带五岁的女儿来到三板桥。原三板桥处路面有一层流清浅的河水在慢慢流淌,女儿兴奋地在上面踩着水花儿。我给讲了三板桥的旧貌,也讲了我小时候在这里发生的糗事,并指着山上的学校,讲了我和大姐上学的故事。女儿忽然在岸边采来两朵白花,放在水面上飘流,说,这是我献给大姑的花,她肯定喜欢。接着问我,她能收到吗?她知道我吗?得到我肯定的答复后,她满意地点了点头。那一刻,我的心既沉痛又欣慰,仿佛看到大姐坐在板桥边对我们微笑。大姐还是原来漂亮的样子。我想,在她的记忆里,三板桥和家乡的一切永远还是原来的模样。
去年,老父亲生日那天,我和城里的姐妹们都回到了老家,寿宴就设在三板桥的农家乐里。我看到原板桥处露出了小半孔管口,仿佛在宣示水下管身的存在。开席前,我看着三妹领着她的两个还在上幼儿园的外孙女在三板桥附近嬉水、钓龙虾、捉蝴蝶,不禁想起自己苦涩的童年。我扫视四周,发现路上人车稀少,山村静寂,完全没有了当年的喧嚣。据说,村里已不足五百人,而且多为老人。除了一部分人进城外,大部分人都长眠在这方土地,包括我的爷爷奶奶、大姐和母亲等亲人。忽然又想起当年带女儿在这里蹚水的情景,一晃便是二十多年,女儿长大了,我也老了,也真的“不成器”。是啊,光阴似箭,人生苦短,难怪有人恳求“可否许我再少年!”可惜时光不能倒流,这只能是一个无法企及的奢望。
三板桥虽已不复存在,但我回老家时,总能听到熟悉的对话:
“干啥去?”
“到三板桥。”
我明白,这简单的应答里,藏着比板桥更深的含义。它是祖辈走过的路,是游子归乡的坐标,是童年记忆的锚点。如今,站在曾经的石板桥旧址,物消人非,但我仿佛还能看到奶奶回娘家的身影,大姐还在仰望着山坡上的学校,我们在上学的路上嬉闹,在桥上清洗泥腿……
当年桥畔的读书声、嬉闹声,已化作了山风里的絮语。而今,不少生于斯、长于斯的人,如我,无论身在何处,都会将这座不复存在的板桥深深地刻在心里,视作自己的精神原乡。
2025年8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