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晓荷】麦事(散文)
麦子黄了。
我站在田埂上,望着那一片金黄的波浪,心里头先是一阵欢喜,继而又有些恍惚。这麦子,从下种到收割,竟已过了大半年光景。
记得去年秋分前后,父亲便催着下地。天刚蒙蒙亮,露水还挂在草尖上,我们父子二人便扛着犁头下田去了。父亲的背已经有些驼了,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那是早年挑河工落下的毛病。我劝他在家歇着,他却只是摇头:"麦子误不得时令。"
犁地是极苦的活计。老黄牛在前头走,我在后头扶着犁。犁铧切开板结的泥土,翻出黑褐色的新土来,散发出潮湿的腥气。父亲的腿脚不便,便在一旁撒种。他那双粗糙的手抓起一把麦种,手腕一抖,麦粒便均匀地撒落在犁沟里,像下雨一般。
“撒种要匀,不能稠也不能稀。”父亲总这般说。我学着他的样子试过,却总是不如他撒得均匀。想来这手上的功夫,是几十年练就的。
下种后便是等雨。那些日子,父亲天天仰头看天,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云厚了些,他便欢喜;云散了,他便叹气。终于在一个阴沉的下午,雨点劈头盖脸地砸下来。父亲站在屋檐下,望着田地方向,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
“好雨啊!他喃喃道。
麦苗出土时,恰是霜降前后。嫩绿的苗尖钻出地面,排成整齐的行列,在晨光中微微颤动。父亲蹲在地头,用手指轻轻拨弄麦苗,像是在抚摸婴儿的脸蛋。我知道,他是在盘算来年的收成。
冬天的雪对麦子是友好的,它们能冻死地里的害虫,但却仿佛给麦苗盖上了一层厚厚的棉被。但父亲却总不放心,会隔三差五就要到田里转转,踩踩积雪,这样他才能放心。
开春了,麦苗返青,长得飞快。但是这时节最怕是倒春寒。记得有一年,麦子已经拔节,忽然来了一场霜冻。第二天清晨,我和父亲赶到田里,只见麦叶上挂满白霜,蔫头耷脑的。父亲蹲在地头,半晌不说话,最后只长长地叹了口气。
那一年,我家地里的麦子减产近半。好在乡亲们都很善良帮衬,才度过了饥荒。
今年春天暖和,麦子也长得也格外好。清明过后,麦苗已经没过脚踝。父亲拄着拐杖,我扶着他在地里转悠。他时不时弯腰掐一根麦穗,放在掌心搓开,吹去麦壳,仔细数着麦粒。
“今年麦子成色不错。”他说着,眼睛里闪着光。
麦子灌浆时最需要水。偏巧那段时间干旱,天上连一丝云彩都没有。父亲急得嘴上起泡,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后来村里决定抽水灌溉,家家户户出人轮流守水。轮到我家时,正是半夜。我提着马灯去田里放水,只见月光下,无数麦穗在微风中轻轻摇晃,像是在向我点头致谢。
水汩汩地流进麦田,我蹲在地头,听着这声音,竟觉得比什么音乐都好听。
麦子一天天黄起来。先是麦芒变黄,接着是麦秆,最后连麦穗也染上了金色。这时最怕风雨,一场大风就能让快成熟的麦子倒伏。父亲天天听天气预报,听到有风雨预警就坐立不安。
终于到了收割的日子。天还没亮,磨镰刀的声音就在村里此起彼伏。父亲年轻时是割麦的好手,现在腰腿不行了,便坐在田埂上帮我捆麦捆。我弯着腰,一手拢住麦秆,一手挥镰,"唰"地一声,一丛麦子便应声而倒。
太阳越升越高,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后背的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结出一层白花花的盐霜。麦芒扎进胳膊,又痒又痛。但我不能停,必须赶在正午前割完这块地。
父亲递过来一个水壶,我仰头灌了几口,凉水顺着喉咙滑下去,整个人都清醒了几分。
“慢些割,别伤着手。”父亲说着,用他那双树皮般粗糙的手帮我擦了擦汗。
正午时分最后一片麦子倒下。我和父亲坐在麦捆上歇息。远处,其他村民还在弯腰收割,金色的麦浪中点缀着一个个身影,像是一幅活了的画。
“今年亩产得有八百斤。”父亲掐着指头算账,“除去口粮,剩下的卖了,够给你娘买件新衣裳,再给你攒点娶媳妇的钱。”
我望着父亲晒得黝黑的脸,忽然发现他的白发又多了不少。这个曾经能扛起两百斤麻袋的汉子,如今连走路都要拄拐了。
打麦场上的活计更累人。麦捆要摊开晒干,然后用连枷拍打。金色的麦粒从麦穗中蹦出来,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扬场时,父亲站在上风头,用木锨将混着麦壳的麦粒抛向空中。风把轻飘飘的麦壳吹走,沉甸甸的麦粒则落回地面,渐渐堆成一座小山。
“今年的麦子真饱满。”父亲捧起一把麦粒,任由它们从指缝间流下,发出沙沙的响声。他的笑容里,满是欣慰。
晒干的麦子装进麻袋,一袋袋码在板车上。我拉着车往家走,父亲在后面推。车轮碾过土路,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路过村口的老槐树时,树荫下,乘凉的人们纷纷夸赞今年的收成好。
“老俞家的麦子粒大饱满,准能卖个好价钱!”
父亲笑了高兴地答道:“那还不是乡亲没少过来帮忙呀!”是啊,我们村里人就是这样,自己家地里的活干完都会主动去另一家帮忙。尤其是对我家的帮助最大,父亲的腿脚不好,我大学毕业就留在城里上班,干农活比较手生,又不太擅长,因此地里的活计干得慢,他们见了都会来帮着干。
麦子入仓那晚,母亲做了白面馍馍,还炒了一盘鸡蛋。父亲破例喝了二两烧酒,脸红扑扑的,话也比平时多了。
“种地就是这样,你待它好,它就待你好。”父亲抿了一口酒,“别看现在机械多了,可种地的道理没变——该出力时得出力,该等待时得等待。”
我点点头,咬了一口新麦做的馍馍,甜丝丝的,带着阳光的味道。
夜里,我躺在炕上,听见父亲在隔壁咳嗽。这大半年来,他跟着我风里来雨里去,从没叫过一声苦。想着想着,我的眼眶有些发热。
窗外,月光照在麦垛上,泛着淡淡的银光。明天,这些麦子就要运到粮站去卖了。而父亲,大概又在盘算着下一季的农事了。
麦子黄了又青,青了又黄。地里的活计,永远也干不完。但只要有土地在,就有希望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