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晓荷】大粪奶奶(散文)
大粪奶奶不算老,才四十来岁,只是背有点驼,像弯弯的月牙儿。她的头上已经有了好多白头发,风一吹就飘啊飘,倒像是冬天落在头上的雪。村里人都叫她大粪奶奶,因为她每天都挑着两只大铁桶在村里走。我们小孩见了她,就会大声喊“大粪奶奶”,她听见了总会笑,眼睛眯成一条线,像弯弯的小水沟。
每天天还没亮,外面乌漆嘛黑的,就能听见“吱呀——哐当——吱呀——哐当——”的声音,那准是大粪奶奶挑着担子出门了。她的扁担是枣木做的,滑溜溜的,像是抹了油。铁桶是圆滚滚的,边上有一圈黑乎乎的东西,像是给桶戴了顶脏脏的帽子。这声音很好听,像在唱歌,我们听到了就知道,该起床穿衣服上学啦。
铁桶里装着黄黄的水,晃来晃去会冒小泡泡,闻起来有一点点臭。但大人们说这是好东西,叫它“宝贝水”。张奶奶家的茄子喝了这水,长得又大又圆,像紫色的皮球;李爷爷家的黄瓜喝了,长得又直又长,像绿色的小棍子;就连路边的小草喝了,也绿得发亮,像涂了颜料一样。
建军比我大几岁,是大粪奶奶的儿子。他两岁多的时候还不会说话,只会“啊啊”地叫,急得大粪奶奶天天抱着他跟村口的老槐树说话:“树啊树,保佑俺家建军早点开口吧。”那时候建军脸上肉肉的,笑起来有两个小酒窝,就是嘴巴笨,连妈都不会喊。
直到三岁那年的春天,大粪奶奶挑着担子刚进院门,建军突然从屋里颠颠跑出来,指着铁桶脆生生喊了声“大粪奶奶”。大粪奶奶手里的扁担“哐当”掉在地上,愣了半天,突然把他搂在怀里哭,眼泪掉在他脸上,像下雨一样。从那天起,建军就只会喊“大粪奶奶”,别的词还是说不清楚,这四个字却咬得特别清楚,喊得也特别响。
有一次他奶奶教他喊“妈妈”,教了好久好久,拿着他的小手拍大粪奶奶的胳膊,嘴对着他的耳朵说“妈——妈——”。建军憋得脸蛋红红的,小拳头攥得紧紧的,最后还是大声喊出了“大粪奶奶”四个字。他奶奶似乎有点生气,用手指头轻轻戳他的头,他却咯咯地笑了,口水顺着下巴颏就往下滴,像断了线的小珠子。大粪奶奶在一旁笑着抹眼泪,说:“能喊出声就好,喊啥都中。”
每天早上,建军都像小尾巴一样跟在大粪奶奶后面。大粪奶奶挑着担子走在前面,他就在后面捡小石子。捡一颗,就往路边的水洼里扔,“扑通”一声,溅起好多水花,吓得树上的小麻雀扑棱棱飞起来。他自己则拍着手跳,嘴里“啊啊”地叫,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小狗,浑身都是劲儿。
有一次,建军捡了半块红砖头,非要塞进大粪奶奶的布兜里。他用手比划着,好像在说“这个能让菜长得更高”。大粪奶奶停下脚步,用黑黑的手接过来,小心地放进兜里,低头看他的时候,眼睛里都是笑,头上的白头发在太阳底下闪啊闪,像撒了亮晶晶的粉。
夏天的时候,太阳像个大火球,把地上晒得烫烫的,光脚站一会儿就觉得要被烧熟了。大粪奶奶挑完最后一趟担子,就坐在老槐树下休息。她从布兜里掏出一个干硬的馒头,就着自己带的凉白开,一口一口慢慢啃,嘴巴动来动去,像在啃一块小石头。
这时候,建军背着书包跑过来了,手里举着一个玻璃瓶,里面是凉好的绿豆汤。他把瓶口凑到大粪奶奶嘴边,自己就蹲在旁边看蚂蚁搬家。看那些小黑蚂蚁怎么把一块比自己大的饼干渣搬回洞里,搬不动了就停下来,好像在叫同伴帮忙,看得可认真了。
绿豆汤顺着大粪奶奶的嘴角流下来,建军就用袖子胡乱一抹,把她的脸擦得花花的,像一只小花猫。大粪奶奶笑了,露出缺了一颗大门牙的牙床,笑得直咳嗽,手里的馒头渣掉了一地,引来几只小麻雀啄食,蹦蹦跳跳的,好像在和她玩游戏。
有一次上美术课,老师让画“最亲的人”。同学们有的画了爸爸举着自己放风筝,有的画了妈妈给自己扎小辫,可建军却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背影,背着两只圆桶,旁边画了一根像蛇一样的线。老师弯着腰看了很久,建军就指着画,又指着窗外。
原来大粪奶奶正挑着担子从窗外走过,铁桶“哐当哐当”地响。老师突然笑了,在他的画下面贴了一颗最大的红星星,还写了“有创意”。这张画后来被贴在教室后面的墙上,我们路过的时候,总对着那两只圆桶偷偷笑,建军听见了,还挺着胸脯,得意地扬着下巴,好像在说“你们不懂”。
开家长会那天,老师让每个同学站起来介绍自己的家长。轮到建军的时候,他“噌”地一下就站起来了,动作快得像弹弓射出去的石子,伸手指着最后一排的大粪奶奶,声音大得整个教室都听得见:“那是我大粪奶奶!”全班同学都笑了,笑得桌子都在晃,连最严肃的数学老师也捂着嘴,肩膀一抽一抽的,肯定也在笑。
大粪奶奶坐在那里,蓝布褂子洗得发白,上面有好几个补丁,旧补丁上又打了新补丁。听到大家笑,她也咧开嘴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一朵晒干的菊花,头顶的白头发随着她笑的动作轻轻动,一点也不生气。
那天放学,建军跟在大粪奶奶的担子后面,脚步轻快得像踩着弹簧,蹦蹦跳跳的,比考试得了一百分还高兴。他大概觉得,自己的妈妈是全世界最特别的。
我记得一个下雨的下午,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窗户上,像小石子在敲玻璃。大粪奶奶挑着担子经过村口的石板桥,脚下一滑,“扑通”一声摔在泥水里,像一只四脚朝天的小乌龟,半天都没翻过身来。
两只铁桶滚出去老远,“咕噜咕噜”的,里面的“宝贝水”洒了一地,那股特别的味道顺着雨丝飘进了各家各户,连关着窗户都能闻见。她趴在泥水里,好久都没起来,手撑在地上,指甲缝里全是黑泥,看着让人心里难受。
这时候,建军背着书包从雨里跑过来了。他的校服全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像一只刚从水里捞出来的落汤鸡,书包上的小熊图案泡得鼓鼓的,眼睛都快看不见了。他把书包往地上一扔,也不管摔没摔坏,就用尽力气去拉大粪奶奶的胳膊,小脸憋得通红,像熟透的西红柿。
大粪奶奶被拉起来的时候,蓝布褂子上全是泥,像一块被踩脏的抹布,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建军把自己的小雨衣脱下来给大粪奶奶披上,雨衣太小了,只能盖住她半个背,袖子也短,手都露在外面。
建军就牵着她的衣角,一步一滑地往家走,深一脚浅一脚的,像在跳摇摆舞。路过小卖部的时候,他还不忘捡起滚到路边的空汽水瓶,塞进大粪奶奶的布兜里。这是建军每天的任务,要帮妈妈捡够五个瓶子换糖吃,少一个都要噘着嘴不高兴半天,那股认真劲儿,看着又傻又让人心里发热。
大粪奶奶的扁担是枣木的,被磨得亮亮的,光溜溜的,像涂了一层蜂蜜。建军总爱趁她不注意,偷偷把扁担扛在肩上,学着大粪奶奶的样子走路,刚走两步就被压得龇牙咧嘴,赶紧把扁担放下来,揉着肩膀吐舌头,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小猫,逗得大粪奶奶直笑。
大粪奶奶用手比划着建军的身高,又比划着扁担,然后拿起一把小镰刀,在扁担上轻轻划了一道浅浅的痕。那道痕成了建军的心事。他每天放学回家,第一件事就是背靠着扁担站得笔直,让大粪奶奶用手量一量。
那道痕总在他头顶上面一点点,急得他天天喝三碗粥,说要快点长高,长成大巨人,比扁担还高。有一次,他偷偷在鞋底垫了层纸,想让自己看起来高一点,结果被大粪奶奶发现了。大粪奶奶笑着拍了拍他的屁股,却把那道痕往上挪了挪。建军以为自己真的长高了,高兴得蹦来蹦去,差点撞到墙上,那傻样儿,现在想起来还忍不住笑。
村里装抽水马桶那天,来了一辆大卡车,“轰隆隆”地开进巷子,像一头大吼大叫的怪兽,吓得院子里的小狗都躲进了窝里,不敢出来。工人们拆旧茅厕的时候,大粪奶奶就站在远处看着,手里还攥着那把用了很久的木勺,勺柄被摸得亮亮的,像一根老拐杖。
她头顶的白头发被风吹得轻轻飘,像蒲公英的绒毛。建军跑过来,手里举着一个刚捡的彩色气球,塞进大粪奶奶手里。大粪奶奶捏着气球,看着建军在旁边跑前跑后,一会儿帮工人递东西,一会儿又去看卡车,嘴角一直翘着,像挂了个小月牙,眼里的光比气球还亮。
后来,大粪奶奶不挑铁桶了,开始捡破烂。扁担两头挂着蛇皮袋,里面装着空瓶子、废纸盒,还有别人不要的旧塑料布。建军每天放学,都会绕到垃圾桶旁边,把别人扔掉的纸壳子铺平叠好,像搭积木一样码在显眼的地方,方便大粪奶奶来捡。
有一次,建军发现了一个特别大的饼干盒,高兴得抱着盒子就跑,结果脚下一绊,“啪”地一下摔倒了,盒子摔开了,里面的饼干渣撒了一地,引来一群蚂蚁,黑压压的一片,跟开会似的。建军吓得差点坐在地上,手忙脚乱地赶蚂蚁,像在赶小怪兽一样,嘴里还“嘘嘘”地叫着,那狼狈的样子,让人想笑又有点心疼。
慢慢的,建军长大了,上了四年级,说话也利索多了,能说一长串的话了,不再是小时候只会“啊啊”叫的样子。可他还是改不了口,当着大粪奶奶的面,依旧喊“大粪奶奶”,只是声音里多了些稳稳的味道。有一次,我看见他和同学走在路上,大粪奶奶挑着蛇皮袋从对面过来。建军赶紧低下头,假装在看地上的蚂蚁搬家,看得可认真了,好像地上有啥宝贝似的。
同学用胳膊肘碰了碰他,他的脸一下子就红了,拉着同学飞快地跑开了,书包在背上颠得像要飞起来,像一只被追的兔子。早上上学的时候,建军会把路边的空瓶子踢到墙根,让大粪奶奶路过的时候能很容易就捡到;冬天冷的时候,他会把家里的红手套藏在大粪奶奶的布兜里。
那手套上绣着一只小熊,和大粪奶奶灰扑扑的样子一点都不配,看着有点怪。有天早上,我看见大粪奶奶戴着那只红手套捡瓶子,手套太大了,晃晃悠悠的,像戴着两只小灯笼,特别滑稽,又特别让人心里暖和。
再后来,大粪奶奶的扁担突然不“唱歌”了。她挑着担子走得很慢,“吱呀”声变得哑哑的,像嗓子疼的人在哼哼。建军听爷爷说,抹点猪油能让木头不响,就趁大粪奶奶休息的时候,偷偷往扁担缝里抹猪油。
结果那天下午,大粪奶奶挑着担子经过一个斜坡,脚下一滑,差点又摔倒了。原来猪油把扁担弄得滑溜溜的,像抹了肥皂一样,抓不住。建军吓得再也不敢乱弄了,只是每天放学都帮大粪奶奶把扁担擦得亮亮的,用一块旧布来回擦,像在擦一件宝贝,那认真的样子,和他小时候一模一样。
建军考上初中那天,已经是个半大的少年了,说话流利得很,还能给大粪奶奶讲课本里的故事。大粪奶奶去供销社扯了一块新布,红一块蓝一块的,连夜缝了一个书包。书包上的补丁像拼图画,针脚歪歪扭扭的,像爬着一排小虫子。她把书包放在桌子上,旁边摆着好多零钱,一块的、五毛的,还有一毛的硬币,堆得像一座小山。
建军背着新书包出门的时候,故意走得很慢,一步三回头,好让大粪奶奶能多看几眼。他走到门口,突然停下来,转过身大声说:“妈,我走了!”这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喊出这个字。大粪奶奶愣在原地,手里的针线“吧嗒”掉在地上,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接一颗往下掉。
送建军去镇上的那天,大粪奶奶提着一个蓝布包,里面装着叠好的衣服,整整齐齐的。车要开的时候,她把布包塞进建军手里,手指不小心碰到了建军的手背,又赶紧缩了回来,像被烫到了一样。
车开走的时候,建军从车窗里往外看,看见大粪奶奶站在站台上,蓝布褂子被风吹得鼓了起来,像一只没气的气球。她头顶的白头发在阳光下格外显眼,手里还攥着一个空汽水瓶,是早上建军塞给她的“幸运瓶”,说能带来好运气。
前阵子回村里,碰到以前的邻居婶子,说起大粪奶奶,婶子叹了口气,说她头发白成那样,都是累的,家里家外全靠她一个人撑着。我站在老槐树下,看着地上晃动的树影,一片一片的,突然想起大粪奶奶挑着担子走过的样子,想起她头顶那撮像雪一样的白头发,想起建军三岁那年第一次喊出“大粪奶奶”时,她惊喜的眼泪,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酸的,又暖暖的。
其实哪有什么魔法水啊,不过是一个妈妈用肩膀,挑起了一家人的日子;不过是一个孩子从三岁开口喊出特别的称呼,到慢慢长大懂得藏在心里的爱。那些“吱呀——哐当”的声响,那些从含糊到清晰的呼唤,那些藏在白头发里的辛苦,现在想起来,都带着一股暖暖的热乎气,像老槐树的影子,轻轻落在记忆里,擦不掉,也忘不了,一辈子都记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