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宁静】梵净山记(散文)
梵净山有灵性。司机师傅说,他祖辈住在山脚下的寨子里,爷爷年轻时上山采药,迷了三天路,最后在一块大石头旁看见个穿蓝布衫的老婆婆,递给他半个烤红薯,转身就没影了。等他顺着老婆婆指的方向走,没多久就看见了自家屋顶。后来他带了些米去谢,那块石头还在,只是再没见过老婆婆。师傅笑着说,那是山婆婆。我知道这不是真的,但谁心里不藏着点美好的向往。
车停在山门时,正赶上一阵山雨,一会儿雨就停了,山风便成了主角。梵净山的风与城里的风不一样,城里的风带着汽车尾气的燥,山里的风裹着树叶子的凉,清爽宜人。路两旁有几棵老梨树,枝桠歪歪扭扭伸到路中央,像怕人走丢了似的,伸手要拦一把。卖山货的阿婆把竹筐往树下挪了挪,筐里的八月炸裂着嘴,露出紫莹莹的果肉,甜甜的气味飘散开来。她见我看,就拿起一个八月炸递过来,说是自家园子摘的,尽管尝尝,不甜不要钱。咬一口八月炸,汁水盈口,甜得齁人,很像小时候外婆家院子里的果,没打农药,果味地道。
进了山,路就变成了石阶。青石板铺成石阶,层层向上,像登天的梯子。几百年来,成千上万的人从青石上走过,把石板的棱角都磨圆了,像人们盘玩的手串,都快包浆了。雨后,潮乎乎的石缝里,偶尔冒出一两株野草,寸把长,细细的叶子随着山风轻轻摆动。抬眼望,山坡上的树,高大葱茏,繁茂的枝叶把天空遮得严严实实,阳光只能从叶缝里洒落下几缕,在地上晃成斑驳的影子,风一吹就跟着动。
爬到半山腰,猛然发现云从山坳里涌出来。白茫茫的一片,像一洁白的棉花,毫不留情地缠住远处的山峰,把个挺拔高耸的山峰,缠绕得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影子,山岚叠嶂,影影绰绰。有个姑娘穿着红裙子,裙摆被风吹得鼓鼓的,像朵山丹丹,她举着手机拍照,笑着喊:“快看呀,云在走呢!”云真的在走,像谁在天上赶着一群洁白的羊,慢悠悠的越过山峦。一阵山风吹来,那群羊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刚才还在山脚的云,转眼就飘到对面山上去了,又毫不留情地缠住一棵歪脖子松树,松树便隐到云里,不知所踪。山高路陡,走几步就得停下来喘口气。看见一个挑山工,踩在湿滑的石阶上,一步一步向山上攀登。弯弯的竹扁担两头挂着大塑料桶,里面是矿泉水和方便面。我让他歇会儿,他摆摆手:“不敢歇,歇了就不想动了。”说罢噌噌往上走,扁担“咯吱咯吱”地响。
往老金顶去的路陡得很,石阶几乎是直上直下,旁边拉着铁链,锈迹斑斑,被人摸得发亮。登上老金顶时,风突然大起来,吹得人站不稳。云在脚下翻涌,一会儿把山谷填满,一会儿又退下去,露出深绿色的林子,像一大块铺不平的绒毯。远处的新金顶像根石柱子,直直地戳在云里头,顶端的寺庙红墙在云里忽隐忽现,仿佛到了仙山。
下山时,走的是另一条山路,路过承恩寺。寺庙不大,红墙黑瓦,翘角飞檐,在周围葱茏绿树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沧桑古旧。大殿前的香炉里插着几炷香,烟慢悠悠地往上飘,刚到房檐就被风吹散了。一位老和尚挥动着一把竹扫帚在打扫院子,扫起的落叶发出“沙沙沙”的声响,给寺庙的平添几许幽静。寺后,一片竹林里有一口清澈见底的井。我凑到井口,看见里面漂着几片竹叶,应该是刚刚落下的竹叶,黄褐色中还泛着一抹淡淡的青绿。老和尚见我好奇这口井,便热情地说,这水甜。说着用瓢舀了半瓢,递给我,让我尝尝。喝一口,凉丝丝的,顺着喉咙往下滑,像含了块冰。这让我想起了小时候,外婆家院子也有一口井,夏天放学回家,总爱趴在井沿上,看水里的自己晃来晃去。外婆瞥见了,就紧张兮兮地喊:“小心点,别掉下去。”
出了寺,天就擦黑了。山脚下的寨子里亮起灯,星星点点。有户人家的烟囱里冒出青烟,笔直地往上飘,到了半空却拐了个弯,顺着山势往山上走,像在给山里的神仙捎个口信:天黑了,该休息了。我们听从了青烟的劝告,赶紧找了家民宿住下。民宿老板娘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说话带着点山里人的讷,问一句答一句。她在灶间忙乎了好一阵子,端来一碗酸汤鱼,红通通的汤里飘着木姜子,香气钻鼻子。她指着窗外的池塘说,自家养的鱼,早上还在水里游呢。鱼是真鲜,酸汤里带着点辣,喝一口,额头冒汗。老板娘坐在灶门前,火光映着她的脸,忽明忽暗。她说男人在外打工,她守着这几间屋子,守着老人孩子,也守着这山。她往灶里塞了块松柴接着说,不骗人,你对山好,山就给你吃的。
夜里躺在床上,听见山风“呜呜”地穿过林子,像是有人在吹箫,曲调多少有些哀伤。偶尔有几声狗叫,远远的,一会儿就没了。窗外,云遮住了半边月亮,月光便淡淡的、柔柔的,照在对面的山梁上,黑乎乎的树影,像一群站着的人。想起小时候在外婆家,也是这样的夜。外婆坐在灯下纳鞋底,灯光照得她的白发亮亮的。她说山里有山神,要敬着,不能乱砍树,不能乱挖草。那时候不懂,只觉得山里的月亮比城里的圆,星星也比城里的密。
第二天一早,要走了。老板娘往我包里塞了袋炒花生,说是自家种的。在寨子里转转,看见那个扫院子的老和尚,背着个竹篓往山上走,竹篓里装着些香火。他走得很慢,背影在晨光里长长的。路过一块长满青苔大石头,我就坐到石头上,听风穿过树林,发出“沙沙沙”的声音,像谁在说话。说什么呢?听不懂,又好像都懂。
车开远了,从后视镜里看,梵净山慢慢缩成一团青灰色的影子,被云裹着。心里空落落的,像丢了什么东西。想起老板娘的话,想起老和尚的背影,想起那个替老伴看云的老爷子,突然就明白了,这山哪是山啊,这是外婆的灶膛,是母亲的针线笸箩,是那些走了又回来的脚印,是那些说不出口的牵挂。城里的风又裹着尾气扑过来时,摸了摸口袋,老板娘给的花生还在,便不由得想起了梵净山。
这山,怕是忘不掉了,就像小时候外婆喊我回家吃饭的声音,总在耳边响着,不远,也不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