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心灵】曾经青春未散场(散文)
一
这应该是我十六年来使用过的第一种机械装置了。
一根长长的钢梁装着滑轮组和必备的齿轮,向前延伸着,挂着钢丝绳的大铁钩闪着冷峻的光,钢梁的尽头装着一台千余马力的大电机,那个可以控制电机正反转的操作台上的指示灯,闪着红白两色的光,显得大气而富于科技感。而承载所有这些物体的,则是一个可以自由转动的底盘。为了让设备更稳固,底盘上压着好几块毛料石头。只是这个底盘并不能由电机驱动,当钢梁作左右转动时,还需要操作者握着钢梁上的握把人工推动。但就是这样,在这个地级市,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拥有一台这样设施的工地,也属凤毛麟角了。
我们称之为“吊车”的设备,是报社修理车间自制的。在没有这台设备前,不论是人防工程的掘进出土,还是地下印刷车间的砌拱修建,所有工作都得靠人工担抬。按照设计,这个用于战时出报的车间建在地下深处,需要先开挖到规定深度,再用石头打制的券石将两侧和顶部砌起,最后再回填夯实。开挖时的出土需人担出,砌拱用的券石需抬工沿着窄小的跳板一块块抬到底部,费时费力,按这样的进度,要按时完成修建任务是不现实的。于是,就有了这样一台设备。
工地上负责施工的中年男子姓王,是从部队转业回来的,大家都叫他王指导。我们一来到这里,他就指着吊车对我和小马说:“以后这吊车就由你们两人来操作了。”
刚满十六岁,对所有新事物都好奇,听他这么一讲,我心头不由一喜,赶紧走到跟前,仔细观察起这台吊车来。
吊车前方正挂着一个硕大的四方形木箱,由于用来盛装转运泥土,上面布满了褐色的迹印。此刻,它正悬挂在工地需要开挖的工作面前,等待着完成自己的任务。
“你们哪个先试一下?很简单,一个‘上’,一个‘下’,写得清清楚楚。只是在装载重物时,停的时候要把手动刹车按下去,免得打滑。”王指导对我们说。
我小心地站在操纵台前,左手握住刹车手柄,右手捏住那个只有“上”“下”和“停”的旋钮,把它拨到“下”的位置,电机发出柔和的轰鸣,钢梁上的齿轮带动了滑轮组,木箱徐徐向下去了。
第一次操作,怕出事,赶紧把旋钮转到中间的“停”上。如此反复数次,就掌握了。
王指导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神色,又把目光投向了小马。
小马多少有些手忙脚乱,木箱都落到地面了还没停,结果钢丝绳垂下来好长一段,像条大蛇似地搭在了木箱上,被王指导一把关了电闸。他瞪了小马一下,却扭过头来问我:“这种情况如何处理?”
“平时操作时要细心,到时就停。如果真出现这种情况,就采用‘点按’的方式,一点点收回。”我思忖着说。“哦?‘点按’?那你来试着收一下。”
我走上前去,握住按钮朝“上”的方向一拨,很快就拨到“停”,那钢丝绳一动,就回缩了一点,再拨,再收一点,几次下来,钢丝绳就顺利收回了。
王指导的脸色缓和了下来,说:“好,今天这吊车就由曾娃来操作,其他三个抬工下到坑底挖掘。这个星期,要将这一段挖完。”
二
这是我初中毕业后经历的第三个工地了。
其他两个工地干得都不长,每个都在一个月左右。且干的都是小工。虽然也有抬石头的时候,但却是临时抽去顶班,也没给算抬工的待遇。这次不一样,地下印刷车间长约五十米,此时砌好拱顶的只有五米左右,余下的要在我们手里完成。看着工地墙上“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的大幅标语,一种神圣的感觉在心头升起。
劳动对我们这代人来说,是司空见惯的。撇开家务劳动不说,读书时的支农、学工经历,早将劳动作为美德刻在了我们的骨子里。或许正是那些操劳,为我如今打工奠定了基础。可以用劳动来养活自己和补贴家用了。
两个大木箱一上一下,不断地将泥土从深坑中提出,待钢梁移到位后,负责卸车的小工用手里的铁铲一敲,底部就从一侧打开,泥土就全倒在了规定的地方。
这些泥土只是暂时堆在这里,等这一段大约五米长度的地下车间完成砌顶,还会用它们来回填。经过夯实的地面会接纳所有挖出的泥土。
工间休息时间很短,只有十五分钟。小马不甘心刚才操作吊车的失利,趁工地负责人不在,央求我教一下他,我就又把要领给他说了下,“眼睛看着木箱,开关机都要果断,听到下面的人喊‘好’,就赶紧关机……”
小马试了两次,果然成了。
于是,接下来,我就接替了他下到工作面,挖掘起土来。小马在下面时,见他身上披着块蓝色披风,模样很帅。这蓝色披风是我们这工地抬工的标配。那是供抬工在工作面挖掘时,挡掉落的泥沙的。
正值隆冬的天气,寒风吹抚着,让我的披风一直朝后飘。我的眼前分明闪现出杨子荣打虎上山的情景,不同的是,他身上披的是白色的斗篷。随着吊车电机的轰鸣,两只木箱起起落落。心里哼着剧中激越的音乐,锄头的铁刃穿破土层,泥土成片掉落。
几只花尾巴的喜鹊停在工地旁的大树上,发出惊奇的鸣声,似乎认同了我们的帅气。繁重体力劳动被我们生生演变成了浪漫的乐章。
我们提前一天完成了这一段的挖掘工作。小马对吊车的操作也得到了施工员的认可。
三
在当下这个人防工地,有三项工作是公认最重最苦的。一是前面所述的挖掘,深度在九米左右的地下车间,要靠我们一点一点地挖出来。再一个是我们的本业——抬石头。毛料石头从采石场拉回后,汽车停放在料场边的通道上,接下来的事就全交给工地的四个抬工了。两根长长的跳板搭在车厢上,每块重达数百斤的毛料石头要靠我们抬下来,在料场依次摆好。并在石匠需要的时候抬到他们的面前。有时拉石头的车还有其他的任务;为了赶时间,也为了避免抬着石头下跳板,我们干脆先将毛料石头全从车上撬下,让它们横七竖八地堆在那里,再抬着它们就位。这样一来,减少了汽车驾驶员等候的时间,提高了工效。我们的行动受到了工地负责人的表扬,但也有不同的声音传来:“你们几个傻娃儿哟,这么猛干啥?我们就是打零工的,靠体力赚钱,多做一天就多挣一天钱,慢慢抬,对得起工钱就行了。”
我们几个年轻人都是刚从学校出来的,学校教的就是努力工作和奉献,并不理会那些,依然我行我素。
等那些带着特定弧度的成品券石打好,我们会按编号将它们在离工作面最近的地方依次摆放。不少时候因地方局促,容不下四个人抬,我们就两人一组,虽然肩上的份量重了,但心是畅快的。
当一块块券石被吊车吊装到位,稳稳地砌在墙上时,心中总有种庄严升起,感觉我们的工作也变得有意义了。
日子就在这样的境地中一天天过着,又到了浇筑混凝土地面的日子。地下印刷车间是要安装各类机器的,对地面的要求很高。于是,第三项重活就摆在了面前。这就是“操盘”。而承担这项工作的我们,又有了个好听的名字——“操盘手”。
与后世的炒股无关,这里的操盘是指将水泥、河沙、水与鹅卵石混合均匀,以便将这和好的混凝土铺在车间的地面上。
没有机械可以利用,只有青春的躯体加上磨得锃亮的铁铲。
四个抬工两两相对而站,脚下是厚实的铁板。水泥和河沙按比例倒在面前,两只铁铲相对翻动,让它们混合均匀。这时的劳作轻松愉快。当洗净泥土的鹅卵石加入拌匀时,手上感觉出了相应的份量,然后再有专人用水管朝料上淋水。加了水的混凝土变粘了,不使出暴发力铁铲根本插不进。于是,操盘到了使吃劲的时刻,弯着的腰酸了,两条胳膊又紧又疼,几盘料操作下来,汗水早浸湿了衣衫。
泥水工抹平混凝土的时候,是我们的休息时间。短暂的歇息后,又一盘混凝土在等着我们了。
我、小马和所有的临时工都没等到印刷厂开工那天。土建工程一结束,我们便陆续离开了那里。
半个月后,当我从离家不远的报社经过,打算去寻下一个工地时,报社的围墙里传出一阵热烈的锣鼓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