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东篱】桥(散文)
一
故乡,是每个人情感基因的来源。这个基因的构成又有点复杂,按照诗人的观点——故乡是“胞衣地”,是“鬓边丝”,是“牵衣问”,是“避风港”,而我心中的故乡却是站在“桥”上,是玉树临风的样子,是“板桥霜”,是“彩虹落”。桥是故乡的脊梁,是乡愁的路标,是被水千淘万漉的琉璃。
很小时,曾闹过一个笑话,人家问我的属相,我说“桥”,十二生肖里有“桥”?不懂得,但有逻辑——哪个生肖动物不经过桥?“枯藤老树昏鸦”都围绕着桥……狗在桥上吠,肥猪从桥上过,大马的蹄声响桥涵,山羊咩咩唱桥曲,雄鸡桥头一唱就飞出彩虹……
桥在时光里不老,好像桥也以巨力托举着我的人生,横波起桥,桥影流虹,面桥我总是生出壮丽感。
心存一念,再难抹去。我的故乡名字叫“南桥头”,于清康熙六年(1667年)建村,定居成村的是王姓“守高”“守贵”两兄弟,名字也是兄弟俩起的,村东是一片沟壑,面积很宽,有漫水常年下流,汇入村河,村口就在交汇处,不知何人搭窄窄石桥一座,故名。这座桥,在低洼处,不起眼,不成风景,在我眼中,它就是美人痣,故乡一下子就生出了风情,也有着“高贵”的运气和气质。有村便有了桥,桥和村难分难解,今天看,已经沉在国道公路的底层了,村中老人还有称呼这座桥是“高贵桥”。桥,是村落的标志,自那时起,桥成了村子最早的牌坊,也是一道村门。我听说,孩子满月,母亲都要抱着孩子站桥、过桥。这是一个仪式,是比孩子“抓周”还要重要的仪式。我是被抱养的孩子,我生在距南桥头二里地远的邻村。母亲说,她也抱着三个月的我,站桥,过桥,所有的仪式,心中的虔诚,都给了桥。
桥,多么像孩子的第二个脐带,剪断了第一个,第二个用桥来连接,连接的是孩子和故乡的联系。曾经的孩子满月,没有防疫针可打,那就注射一剂桥的基因吧。桥,最初就是为了渡一个生命,当然,这个被桥所“渡”的生命也就学会了去“渡人”。故乡的风物,不言语,却教人做人。
如果一个孩子长大,要寻找自己生命最重要的东西,除了父母,作为物,最有意义的,不是玩具,一定是桥。我上学时得到的一个新文具盒(薄铁皮制作的)就是印着“南京长江大桥”的美丽图案,喜欢得不得了,曾双手抱“桥”奔跑。
那时的桥,只有几根石条搭在桥墩,是小桥一座,人家两户,只有流水,常年穿桥而过,是马致远写的“小桥流水人家”的样子。要修“威石公路”(威海——石岛),又加宽,公路自桥上过,从此肩负起来来往往的车马,那个村志就在桥的一边,三个红色的刻字,就像一首词的词牌,铿锵地刻在了我的心中,走出去,曾有人问籍贯,我就说“南桥头”,人家都发笑,不是格局不足,而是桥刻着我的记忆,写着我的籍贯。我听说,朋友的母亲到南京,出租车司机问大娘是哪里人,她竟然回答“楚家庄”,却不说来自山东。不管天下的“楚家庄”有几千,她只认自己的出处。我没有发笑,仿佛是找到了知己,刻在生命里的名字,是最铿锵的,永远占据着记忆的空间,无分大小,不必谁都知晓。这张名片,是在自己的世界通行的。
在我们那一带,以“桥”命名的村庄好几个,北桥头,桥子头,河西桥家……相接相邻,我总觉得,从历史和规模看,这些都是“南桥头”的小弟弟,是同出一宗。桥是村人聚落的依靠,一定载着很多故事,择水而居,立桥为景,桥连接着过去和未来,象征着一种永恒。我们的先民,不善于挖掘桥的意象,表达情感,但相信桥的存在就是无声的语言,就是感情的寄托。
二
村桥,是标志,但村东村南被一条河半围着,却没有桥,谁也没有告诉我为什么,但我一直想,那桥是路标,更是迎接外村人的入口,送迎都在这,说得久了,人们居然把“南”字去掉了,在土话里还被读作Jiao,作阳平音。特别是嫁出去的女人,要说娘家何村,都说“妈子”(娘家)是“JiaoDou”(桥头)的,两个字都读错了。我听着,总觉得“桥”是最亲切的乡音,如果我回村读成普通话发音,村人都觉得我是距村很远的外村人。桥,是乡音,踏上那一刻,我必须使用故乡的语言,否则,真的会是“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我要把“桥头人”三个字说地道了才会让人认同。
从桥入村,要经过东河,我记得那时只在浅水处,放置了几块山石,人们过河出村,就是踏石过水。总有沿河的女人们蹲在山石上洗衣濯菜,捣衣声从河中飞出。村子山坳间,常有大雾堆砌弥漫,经久不散,河道也笼罩在云里雾里似的,不走近,都认不出是谁家的女人在洗衣。鸡鸣村庄醒来,还贪睡,就会被捣衣声唤醒。听大人说,搞合作化那年月,东河有了简易的桥,是用几根石条连接的,是没水桥,遇到大雨水,桥石入水,无法过河。这处长桥,不是彩虹卧波,而是和河水若隐若现,像在捉迷藏,但却是一个时代的产物,那时有了手推车,搬运粮草,推肥入田,独轮车要在石条桥上过,从此,女人们就不能占据河中石洗衣了,但桥的两端,都搬来石头,一头探水,半截斜着,可以说,只要没雨雪,洗衣位就没有闲着。那是进出村子唯一的桥,女人们总在桥端见证着村中发生的大事,什么人来了,忍不住要盘问。最多的是很多迎娶的外村媳妇都要过这道长桥。村中有大车可供青年娶妻使用,但有个规矩,走这条石桥,媳妇必须下车,娶亲的青年要从水中牵着媳妇的手走过。好在那些年,农村人穿不上皮鞋,到村进家一换便可。冬天结冰,从冰上过。有句俗语——常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这话被村人给了新解,结婚娶妻,就是“湿鞋”,意思是要好好扶持着,把日子过得细水长流。这成了一道民俗,是一种特别的仪式感。所以,“湿鞋”在我故乡还有另一层意思。汉语美妙,也精深,如果出了这个村,“湿鞋”就没有了这个意思了。“湿鞋”这个习俗,到底在今后的夫妻家庭生活中有着多大的实际意义,不知,但却会给新婚的夫妻一个郑重的启迪——人生就是搀扶着淌过一条河。而且,新媳妇进门的那道“过火盆”的环节也不要了,也讲究一点道理——水火不容。礼俗在更新,更注重文明内涵了。当年,掀起“破四旧立四新”运动,这一条还作为典型被载入人民公社的史册。
文化的创新,属于时代,也属于中华大地上的每一个村落。村俗,是故乡的认同,是最个性的文化,带着朴素的色彩,也不乏深蕴的文明意义。
不过,我娶妻时,已经远离了村子,父母已不在,算是“倒插门”。再说,那条河中的没水桥早已经消失,如今结婚的人,也不再“湿鞋”,扶持着过日子的信念,已经被别的方式取代。我不知我故乡的“村史”有没有写进这个,我觉得,完全可以作为我故乡的“非遗”,给后辈留下美好的传承。
这桥,在六十年代,还曾作为“铁索桥”的象征。我就曾站在岸边,看解放军“拉练”进村,整齐的队伍,在石桥的两边踏水而过,石桥变成了铁索桥,这个名字,最先是我们同学给的,课本上有“大渡桥横铁索寒”诗句,(毛泽东《七律•长征》)我们在现实中找到了它的影子。而且,在解放军走过的那些天,我们孩子还会组织起来,学着解放军的样子,踏水溅浪,威武了一番。
三
1969年的春天,那是一个最美的四月天,党的“九大”召开,拉开了一个崭新时代的帷幕。那时,村中有了拖拉机,叫“海山牌”,是195柴油机动力,我们叫“蝈蝈头”,拖拉机除了务农,也搞运输,要进出村子,极为不便,于是,一个大胆的设想就诞生了——修建一座真正的南桥头的桥。
集全公社之力,调集全社的石匠瓦匠,征集全社的马车,几天时间,就运来石料,堆满河岸。那些日子,就像遇见一场盛事,我们都齐聚桥岸,看在河中挖基,一岸斜坡,刻着多少小路,人推肩拉,热火朝天。那些石匠,举起铁锤,凿着石料,声响就像音乐,形成铿锵的旋律,拉开了故乡蝶变的序幕。上游截流,浅水旁流,河中立起了巨大的半圆土堆,那是桥涵的雏形,是没有色彩的彩虹。
剪彩那天,我们是跟随村小学的“铜鼓班”去助阵的。掏挖出桥涵之下的第一铲土,鞭炮齐鸣。最为高潮的是,那个“描红”的细节。东西的桥栏柱上,有三处凿刻着“九大桥”的字样,只在外栏柱上刻了“南桥头”。“九大桥”从此成为我故乡的崭新标志,也是时代的丰碑和时光印记。为了保护这座桥,是在一个多月之后,拖拉机才第一次隆隆地开上了桥,那是故乡的第一声,也是东风第一声。我们现在回顾这段历史,都是把党的十二届三中全会作为中国改革开放的开始,在我村的历史上,“九大桥”就是改革开放的先声,尽管那时生产体制还没有完全改变,但已经把工作重心转移到了经济发展上来了。我还记得,我们写作文的题目就是“九大桥”。那时,我们已经得知,南京长江大桥修建成功,而且从《十万个为什么》里看到很多介绍这座桥创造的世界级奇迹。我格局还是小了,竟然和长江大桥联系在一起。
我们的作文,还带着那个时代的色彩和文风,是如此开头的——东风吹,战鼓擂,河水流,大桥飞……
一座桥,就是永不息影的彩虹,就是精神的飞翔,就是一句写在故乡河上的诗,它镌刻在我心上的记忆,伴随一生。
关于桥,在现代中国科技水平下,不再是一个难题。如今,架设在长江上的雄伟大桥已达150座,那才是真正的“长波卧虹”。“九大桥”距今已经56载,差不多度过一个甲子年了,堪称华诞了。从村东的那个“南桥头”标志的桥诞生算起,到“九大桥”,相距302年,至今358年。这些数字,对于我,对于我的故乡,并不枯燥,潜藏着多少代人的情感和精神重量。百年老村,靠着桥进出,走过一个个时代,没有停步。“二十四桥仍在”,“冷月无声”,诗人惆怅在寂寥的岁月里。南桥,让我有归宿,有了临桥抒怀的诗意——直到年十八,家住南桥头。清河一曲柳,半世还相守。
四
前几年,我老姐还活着的时候,我常宿在村中,夜晚,喜欢散步到桥上,总觉得诗意那么靠近我,“桥下水声长,一枝和月香”。(朱淑真《菩萨蛮•湿云不动溪桥冷》)月和桥,交相辉映,不必抒情寄月,就想桥的往事,想自己怎样踏桥出村,去追赶自己的梦想。桥,见证了我入村成为“桥民”的历史,也见证了我踏上新的“九大桥”,迈向远方的脚步。
那年(1978年),我考上师范,要离开故乡。一大早,母亲就从炕上起来做饭,饭后,母亲系上她的蓝围巾,她说送我一程,就到桥头。桥头送别,是一个永远躲不过去的悲情,但我喜欢让母亲送我,迎我的是那座南桥头,送我是在“九大桥”,桥渡我,时光温暖我,时代不弃我,母亲是让我加深对桥的感情吧,不忘故乡,无法喊出回报的话,我还幼稚,乳臭未干,但我必须记住故乡的恩德,愿在桥上多停留。母亲无语,她不知要说什么,继续走,走到那个村标志的桥,她让我回来的时候,提前写信告诉她,是哪一天?我怕放假的日子有变,怕母亲拿着我的书信站在桥上,望穿了眼……回头望,母亲站在桥上,在想什么?百感交集吧,片言只语怎能说得清。她用青春渡我生命,她目送我远去,她很满足吧?
不必短亭长亭,桥就是驿站。古来的桥,好像都是为了送别。李白灞桥送别水浩浩,储光羲洛桥送别响津曲。执手相看,终在桥上放开手。曾经的桥头母子,如今阴阳相隔……
多少年了,我每念母亲,母亲好像就站在桥上,那座桥,包括“九大桥”,都改了名字叫“母亲桥”。周庄的“外婆桥”不如我的母亲桥亲切,我常常觉得只有杭州的“慈母桥”是和我的母亲桥一样。不敢想淮安的“称娘桥”,从此,我再没有遇见母亲,更没有在桥上称母亲的体重,称称我对母亲的孝道有几斤几两……
母亲从未想着养儿防老,希望得到最好的归宿。也许我这样想,本来就是一个错误。
桥还在,母亲不在了。桥为母亲留影,也为故乡人的生活行着方便,也见证着故乡的变化。我的故乡,曾经是千户大村,在我离家30年左右,剩下600多户,这几年,猛增至原来的户数。我故乡靠近有“小香港”之称的石岛,十几里地,大量的外乡人,进村租房,定居打工。那座桥,又肩负起接纳外乡人的任务。村民绝大多数都已经搬迁到村西的楼群里,告别低矮的茅屋,却保留了那座标志桥,保留了“九大桥”。而且,客流量巨大的石岛车站,就建在原桥址之南,但很多人称呼这座车站,习惯用“桥头站”。我想,桥,可载渡我们的脚步,踏碎桥畔杨柳影,留住驻足一刻的情感。
沧桑桥上过,生活桥承载。那座虹影,已经成为我故乡的最美影像,刻在记忆的脑沟里,载着我的陈年,养着我的故乡情,更响着连绵不断的故乡人的脚步……
每次走进村子,我就喜欢站在“九大桥”上,看新修的石砌河岸,就像延长了桥影;乡愁摇曳在桥两岸的芦苇荡里,风情被岸柳深情系住,河中桥下的鸭,“曲项向天歌”,不是聒噪,而是相迎我。最怕此时夕阳落,虽不在天涯,却也让我莫名断肠……
桥,不能陪着地老天荒,但却陪着我的生命进出。桥上风光好,我站在桥上,也把我变成了时光里的风景。
水声千回,前尘如烟。我的故乡,一半是桥,一半是愁。
我的故乡,我的桥!
2025年8月8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
我总趴在桥栏上数石阶,看木桨搅碎夕阳。祖母唤我回家的声音,混着捣衣声漫过桥面。后来桥栏添了新漆,石阶换了水泥,可踩上去,仍像踩着童年的月光。如今每次回乡,必在桥上站站。河水还在流,载着落叶,载着我数不清的张望。桥不语,却把乡愁,系成了两岸的芦苇荡。好文学习,祝老师创文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