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阵，密云水库泄洪，使得下游潮白河水位上涨。看创这个消息，艾春的丈夫夏冬带着她和两个孩子驱车数百公里，来到京郊潮白河的岸边。
　　 河水滚滚而下，两个孩子在水边嬉戏，灿烂的笑脸像当空的太阳，灿烂而明媚。夏冬牵着艾春的手，在河边踱步。夏冬有生以来第一次到这儿，身边的一切都是新鲜的，而在这里生活了五年的艾春，新潮一如潮白河的水，翻滚着涌回过去。
　　 三十年过去了，当年的小村庄变成了住宅区，一栋栋楼房矗立，她差点就不敢认了。昔日的玉米田消失了，然而走着走着，她和丈夫竟然又看到了那棵垂柳。它居然还活着，尽管已呈老态，风中摇摆的的枝条，依然袅娜如像少女的舞姿。莫非一直在等待？
　　 她示意丈夫坐下，依偎在他身边，望着大儿子对弟弟流露的宠溺眼神，她把丈夫带回了过往。
　　 三十年前，她考进了中国煤炭大学，这所大学距离潮白河不到一公里。入学报到那天，送她的父亲背着行李卷，她提溜着一大网兜日常用品跟在后面。之前，她到达最远的地方，就是她上了三年高中的县城。
　　 那天天气好得出奇，仿佛专为新生助兴。几个小时的火车和汽车颠簸，没有让她感到一丝疲惫。一路上憧憬着大学生活，她兴奋极了。可走进校园，看到一排排楼房，熙熙攘攘的家长与学生，还有在人群中穿梭的前来帮忙的老生，她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简直有点不知所措。反而是她的父亲，领着她稳稳地向前走，准备去走办入学手续。
　　 “请问你就是艾春同学吧？有点特殊情况，老师安排我来接待一下。”这时，走过来一个年轻的小伙子，瘦高个，浓眉大眼，说话有口音，“春”字说得像“虫”。她忍不住皱了一下眉，想扭过脸去。她最害怕虫子了，不管大小，不分种类。
　　 “是，是，我家丫头就叫艾春，我是她爹。”父亲把她从身后拽出来，“快打个招呼。”
　　 “老伯您好！因为有点特殊情况，艾春的班主任让我来接她一下。”说着，便去接行李。他先后两次提到“特殊情况”，却不明说到底是啥情况，为啥特殊，她嫌他说话啰嗦，偷偷地瞥了他一眼，没有吭声。
　　 “孩子，到底啥情况？”艾春的父亲以为出了啥岔子，影响孩子入学。
　　 “哦哦，老伯别急，就是艾春与班主任重名了，学校给她调了一个班，不是啥大事。”夏冬看艾春老爹紧张的样子，摸了摸头发，赶紧解释：“是我没说清楚，害老伯担心了。”
　　 “哦，只要不影响孩子入学就不算事。”
　　 夏冬帮着办完所有手续，抢过艾老爹的行李，领着他们先去了宿舍，后看了食堂，最后去教室转了一圈，才放心地离开。
　　 入学一个月后，艾春才知道，夏冬是以宁夏状元的身份来到这个学校的，后来，又成为学生会干部，是个活跃分子，成绩也不错，在班里人缘出奇地好。
　　 离开土地一段时间后，艾春又开始怀念起地里的庄稼。她时常独自走出校门，右拐直行。几次摸索后，她发现穿过一个只有几户人家的小村庄，走过村口的一片玉米地，就能到河边。那时在她看来，那只不过是名义上的一条河，河床干涸，长满了杂草，甚至有人还开出一小块种上玉米高梁。她喜欢来这儿，还因为岸边有一棵柳树。她家门前左手也有一棵柳树，长在一个旱坑的边上。在家时，尤其是下晌后来，她喜欢在大柳树下听大人们拉家常，有时，还趴在柳荫下的小凳子上写作业。潮白河岸边的大柳树下，再次成为她的乐园。
　　 “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有一次，艾春又来到柳树下，看着满目的葱葱郁郁，想起刚才路过的小村子，忍不住背起陶渊明的《归园田居》。
　　 “我以为是谁呢，原来是你呀，嗓子这么好，干嘛不报朗诵团呢？”身后冷不丁冒出这些话，吓了艾春一大跳。
　　 “人吓人会吓死人的，你干嘛呀。”艾春生气地站起来，看到是夏冬，手里拿着一本书，大着嗓门嚷起来。
　　 “我吓唬你了吗？谁让你背书背得这么好听呢？要换成一个陌生人，那才叫吓人呢。”夏冬有点油腔滑调。
　　 “说不过你，行了吧？你来这儿干嘛？你是个跟踪狂？”
　　 “你也未免太高看自己了，就你，还用追踪？一切都在我的掌握里，我这个主席可不是白当的。”
　　 他们熟络起来是因为有共同的爱好——喜欢文学，只不过艾春小打小闹，平时几个流水账啥的，偶尔在校园报发表。夏冬就不一样了，他写现代诗，还属于朦胧派的，听说在进大学校门前，他已在他们当地的报纸上发表过不少首诗，在学校里，更是一个闻名全校的诗人。艾春不喜欢读他的诗，总觉着头上一句，脚下一句，哪儿都不挨哪儿，有点风牛马不相及。他们都爱泡图书馆，艾春看的好多书，大都是夏冬推荐的。
　　 同学们见他俩走得近，便常起哄：“夏冬，那是谁啊？”“艾春啊，咋啦？”“咋啦？爱春，还不追上去？”“去，滚一边去，起什么哄啊。”夏冬佯装踢他们一脚，转身就去追艾春了，他们说好要去潮白河边的柳树下，策划一下朗诵大会方案。
　　 后来，艾春和夏冬确定了恋爱关系。第三个学年结束的那个暑假，他们拜见了双方的父母，得到了祝福。返校后，他们兴奋地走到河边，一番卿卿我我，无法控制的激情让他们越过了红线。
　　 临近毕业前的一天，艾春发现自己怀孕了，这让她惊慌失措。而夏冬却兴奋地在第一时间告诉了自己的父母。老俩高兴坏了，家里就夏冬和他姐姐两个孩子，他们多么盼望早点抱上孙子啊。
　　 老两口开始脚不沾地地忙活，脸上的笑容照亮了邻里。乡亲们都纷纷动起来，帮着修房盖屋，缝制被褥，购买摩托车，准备婚礼和婴儿用品……准备孩子一毕业就给他们举办婚事。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一个炸雷响在全家人的头顶上：夏冬死了。
　　 那是头一天的毕业考试，夏冬顺利地交了卷子，跑到操场去踢足球。午饭前，大汗淋漓的他回宿舍急匆匆冲了一个凉水澡。不知怎的，突然倒地抽搐起来，口吐白沫。校医赶到，以为是羊角风，摸摸脉搏，翻翻眼皮，又听了听心脏，也没查出问题，这才想起拨打120。在送往医院的路上，他就没了气息。陪同去医院的艾春，当场就晕了过去。
　　 校方电话通知了夏冬的姐姐，同时由老师出面召集同学们统一口径：夏冬是因为脑瘤破裂，不治身亡。校方还安排一名同学陪同艾春，以防节外生枝。
　　 夏冬的姐姐只告诉了夏峰这个噩耗。夏峰是夏冬亲叔家的儿子，他们俩好得恨不得穿一条裤子，无话不谈。艾春怀孕的消息，除了夏冬的父母，夏峰也是最先知道。正面临毕业考试的夏峰得知这个消息，放弃了考试，陪着大伯和姐姐来到北京。在火车上，夏冬的老父亲才知道儿子没了的消息。
　　 夏冬的姐姐及老父亲，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没有大吵大闹。夏峰知道人没了，再说什么都晚了，也没提什么要求，只是有条不紊地办着善后手续。姐姐陪着艾春，默默地收拾东西。
　　 “春，冬子走了，你是？”姐姐紧张而怜悯地看着艾春。
　　 “姐，我都怀了他的骨肉，我怎么能……”艾春红肿着眼睛，说不下去了。
　　 “姐姐懂，姐姐懂。哎，冬子没这个命啊。”姐姐无声的泪水，在脸上恣意地淌着。
　　 “姐，咱们路上说的话还记着不？虽然对哥不敬，但我愿意照顾艾春，这是发自我内心的话。”夏冬的尸体火化后，好不容易哄艾春睡着，夏峰把姐姐叫出来，郑重地对姐姐说。
　　 “峰，姐姐知道你跟冬子的感情，可这是一辈子的人生大事，艾春还有了身孕，你和艾春又不熟，哪能咱俩说了就算的？你父母的意见才重要。”姐姐说的苦口婆心。
　　 “姐，你放心吧。哥找的人绝对错不了。就因为嫂子有了身孕，我才厚着脸皮提出这个要求，将来，嫂子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绝不会有半点差错。我和艾春姐的感情，可以慢慢培养。”
　　 “峰，还是回家后再说吧。”夏峰帮姐姐擦了擦眼泪，没再说话。他知道这个时候说这个话题不合时宜，但他实在是太想留下冬哥的血脉。大伯大妈知道即将要有孙子的消息时那个兴奋的模样，他忘不了。
　　 艾春陪着回到了夏冬的老家，这是她第二次进这个家门。刚走进院门，艾春就双腿跪下来，祈求老俩和姐姐留下她。
　　 夏冬入土为安后，艾春留在了那里，在事先已联系好的单位上了班。艾春没有参加完毕业考试，可学校依然给她寄去了毕业证。
　　 生下儿子小冬一年后，艾春终于答应了夏峰的求婚。由于父母去世早，夏峰的父亲是他的哥哥——夏冬的父亲一手拉扯大的，侄子出了这样的事情，儿子夏峰做出这样的选择，他绝无二话。小冬就是他们夏家共同的大孙子。
　　 婚礼那天，拜高堂时，夏峰的父母和他的大伯大妈共同受了一对新人的跪拜。艾春是他们两家共同的闺女和媳妇。
　　 “爸爸，妈妈，你们也过来呀，这里的水可暖和了，我和弟弟可喜欢了。”小冬的一声欢呼，唤回艾春的思绪。她歪了歪头，靠在夏峰的肩上。夏峰深情地扭过头，轻轻地拍了拍爱人艾春的后背，“走吧，孩子们叫咱们呢。”
　　 一阵清风吹来，旁边地里的玉米叶子发出哗哗的声响，仿佛在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