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厂对面新开了一家羊肉馆，开业大酬宾，热气球摇摇摆摆，大喇叭激情荡漾，挠得人心底痒痒，馋虫翻滚。
　　 正愣神间，身后有人拍我肩膀，兄弟，走，吃羊肉去。
　　 我转身，老马呲着一口白牙，满眼笑意，把我往羊肉馆里拉。
　　 老马爱吃羊肉，我是知道的，回民嘛。当然，我也爱吃。男人都是食肉动物，无肉不欢。只是，我们都是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打工族，囊中羞涩，哪敢由着性子胡吃海喝，只能偶尔找个由头放纵一次，打打牙祭。今儿个老马要拉我去吃羊肉，不知是又收到了稿费还是征文获了奖。
　　 店里人很多，我们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老马点了三斤手抓羊肉，两碗羊汤。
　　 说说，是又在哪本杂志上发表了大作还是哪个征文获奖了？
　　 老马一副知我莫如你的表情继续呲牙笑，就上次那个诗歌征文嘛，我发给你过，你又不写。
　　 别逗了，我啥水平，最多能在报纸上发点豆腐块，再说诗歌我压根不会写。
　　 说话间，羊肉上来了，码得齐整的羊勒条煮得软烂，肉香扑鼻。我俩缺油少荤的五脏庙顿时势如饕餮，吃肉喝汤，大快朵颐。直到盘尽碗空，才舒舒服服地打着饱嗝，扔一瓣大蒜嚼着走出店门。
　　 要说好吃，还得数咱广河的羊肉。
　　 老马这话我绝对信。因为这话就像是他口头禅，哪怕是去夜市上喝碗羊杂汤，或者啃两个糊辣羊蹄，他都要叹上一声。
　　 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呢。念叨家乡的食物，无非就是常年漂泊在外，难掩心底的乡愁罢了。
　　 此时，已是夜幕降临，灯火阑珊，城市的夜生活拉开序幕。我们像两个独行者，避开喧嚣的人流，顺着一条塑胶道，一直走到城东区的湖边大桥边，找一块干爽的草坡躺下来，望着夜空闲聊。
　　 再半月这边的活就干完了，打算回家不？老马问我。
　　 不回去了，到年底再回。你呢？
　　 我要回去一趟的，都半年没回了，得去看看老娘和娃儿。
　　 老马没说去看媳妇，是顾着我的情绪。
　　 老马这个人真的挺好的。长得五大三粗，干的也是提瓦刀搬砖头的体力活，居然是个隐藏很深的诗人。而且据我所知，在他周围的熟人里，只有我知道他会写诗。
　　 而我和他的认识，也像是冥冥之中的一种缘分，是佛前求了一千年的那种。于他，是多了个兄弟，于我，是唯一的挚友。
　　 就如他常拍着我肩头说，兄弟，放宽心，好好活，这世上没有咱吃不了的苦，也没有咱走不通的路。
　　 老马是诗人。
　　 诗人的话都充满哲理和禅意。
　　 但老马，只对我说话时才这么文绉绉的。其他时候老马跟工棚里其他工友一样，也会爆粗口，说荤段子，生气的时候也骂娘。
　　 我想，只有我，才配做老马真正的兄弟。
　　
　　 二
　　
　　 这天晴着，咋就看不见星星呢？
　　 老马伸手拍死一只蚊子，两眼大睁着，望着黑漆漆的夜空，像是梦呓般地问我。
　　 可是，我咋知道呢？这么多年在外打工，吃苦受累不说，人都活成了傻子，哪有心情看星星看月亮。倒是每天背着个大太阳，晒得黝黑发亮，堪比非洲人了。
　　 小时候我们总爱躺在院子里睡觉，满天都是星星，月亮又大又圆，耳边都是蛐蛐和青蛙的叫声，现在想起来，跟梦里一样……
　　 老马诗兴大发。我突然有点羞愧。如果此刻陪在老马身边的不是我，是个风情万种的妹子，此情此景，该是多么烂漫旖旎。
　　 兄弟，想啥呢，咋半天不说话？
　　 想我小时候养过的一只小猫咪，每天钻进我被窝里，咕噜咕噜地念经。
　　 老马笑了笑，随即又叹了口气。
　　 我小时候每天都去放羊，那时候我家有很大一片草场，养几百只养，几十头牛。我最喜欢赶着羊群去放牧，无拘无束，无忧无虑的，那日子，别提有多惬意了。但我很快就到了上学的年龄，父亲送我去镇上读书，他告诉我，一定要好好读书，长大了考上大学，才能走出牧区，过上好日子。
　　 老马语气平顺，嗓音低沉，带着点蛊惑的味道。我不由得闭上眼，眼前仿佛就是无边无际的大草原，洁白的羊群像云朵一样散落在草场上，一个拎着鞭子的男孩在草地上撒欢、打滚，清脆的笑声在脑海里久久回荡。
　　 可是，长大后的我并没有如愿考上大学。又复读了一年，成绩没升反降，我彻底放弃了，报名参了军，两年后复员回家，就开始出门打工了。
　　 这是老马第一次跟我这么认真地讲他的过去。或许人的某种情绪积压得久了，就需要一个发泄口。或者是对某个能交心的朋友倾诉，就当是泄泻火排排毒。
　　 我自然很乐意当他的倾听者的。
　　 我和他有着差不多的人生经历。不同的是他出生在辽阔的草原上，拥有过那样一个快乐的童年。我生活在一个偏僻小镇上，家里只养过一只猫。我考上了一所技校，毕业后分配到镇上的铁工厂，没上几年班就下岗失业，也出门打工了。
　　 从某种意义上讲，我们也算是殊途同归。
　　 我有个表哥，从小也爱放羊，这些年一直在家里搞养殖，老挣钱了，比我们苦死累活打工可强多了。
　　 我下意识地接着老马的话题，说起了我一个好几年都没见过面的表哥。表哥在农村，能种地能养殖，我在那个巴掌大的小镇上，除了一套能遮风避雨的旧楼房，真的是啥也没有。
　　 更可悲是两年前我已离婚，女儿归前妻抚养，而我则我净身出户，成了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
　　
　　 三
　　
　　 我和老马认识，正是那个时候。
　　 在得知老婆移情别恋，跟我进行了大半年的离婚拉锯战后，我以一个大男人的悲壮之态结束了我们二十年的婚姻生活，选择了净身出户，潇洒离开。
　　 当然女儿我还是要养的，每个月的抚养费我都按时打给女儿。女儿已经上大学了，有了自己的想法，她愿意跟着妈妈生活。我这么多年都奔波在打工路上，跟妻女聚少离多，没感情也是情有可原。
　　 “生活以痛吻我，我却报之以歌。”多么可笑的人生哲理，我早已体会透彻。
　　 带着满身伤痛回到我打工的城市，又被老板告知暂时没接到工程，让我到别处先找点活干着。
　　 连着几天，我找工作无望，情绪已经到了快要崩溃的边缘。
　　 那天晚上，刚下过一场雨。我满心烦躁，从暂住的小旅馆出来，拎着一瓶啤酒，边喝边往前走，一直走到了郊区湖边的桥头上。
　　 我知道我没喝醉，一瓶啤酒而已。但我心情不好，难免脚步不稳，就在我站在桥中间，朝水波粼粼的湖面看过去时，一只有力的大手伸过来，把我拖下了大桥。
　　 猜出来了吧，我想跳桥自杀的乌龙，就是老马编导的。
　　 老马那晚是独自出来散心的，跟一脸颓废的我擦肩而过，心中突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于是，他就悄悄跟在我身后，直到我走到大桥上，准备一跃而下时，才扑上来把我抱住。
　　 可惜，我不是真想要自杀，不然，老马妥妥就是一个见义勇为的英雄了。
　　 那晚，我和老马也是这样躺在这个草坡上，促膝长谈。
　　 但主要是我讲，老马听。
　　 听完我的故事，老马唏嘘不已。但随即就翻身坐起，拍着我的肩膀说，兄弟，多大点事儿，放宽心，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我干活的工地刚接的厂房，工程量大着呢，能干两三年，你明天来，我们一起干。
　　 从此，我们成了兄弟和挚友。
　　
　　 四
　　
　　 兄弟，你有没有梦想？
　　 梦想不应该是青春年少时的理想和追求吗？如今的我们人到中年，还处在这样的人生低谷，谁还敢奢谈梦想。
　　 但我不能直接这样给老马泼冷水。喜欢文学的人思想都比较单纯，纵然历经磨难也湮灭不了心中对生活的憧憬和热爱。尤其老马还是个默默无闻但才气很高的诗人。
　　 那么，我应该有什么样的梦想呢？是拥有一份好工作，挣很多很多钱，实现财富自由，还是遇上一个心仪的女子，擦出爱情的火花，伴我度过余生？可这样的美事，就算我重投一次胎，也未必能实现吧!
　　 我暂时没有，你呢？
　　 我不费脑子去想了，想也白想，把问题踢回给老马。
　　 我的梦想是回家放羊！
　　 老马似乎是拼尽全力才说出这句话。
　　 我望着黑沉沉的天空，只有隐隐的几点星光。
　　 我又转头看着老马。老马黝黑的脸上波澜不惊，但那一双眼睛似乎闪着亮晶晶的小火苗，比天上的星星更耀眼。
　　 回家放羊。
　　 多么平凡的梦想啊！曾几何时，这是我们急于摆脱的单调乏味的苦日子。直到走入社会，经历了人生严酷的鞭挞和磨难后，才明白能享受那种自由自在种地放羊的农牧生活，也是奢侈。
　　 当然，老马有这样的想法，是很正常的。他本就是牧民的儿子，回去放羊也是平常，怎么能算是梦想呢？
　　 但老马说是就是吧。我家在镇子上，既没有土地也没有牛羊，是纯粹的赤贫分子，现在还漂泊在外，连一只小猫都养不了，就不做梦了。
　　 这几年我们广河的畜牧业发展很快，很多打工的人都返乡创业了。打了这么多年的工，实在是累了，我想回老家，也搞个养殖场。
　　 老马这样说，我就明白了。他回家放羊，是一份情怀，而回乡创业，就确实是梦想。
　　 既有情怀又有梦想的老马，永远是我不能企及的高点。
　　
　　 五
　　
　　 半月后，工地上的收尾工作都干完了。老马也开始收拾行李，准备回家。
　　 我默默帮着老马收拾东西，心里很酸楚，也很羡慕。有家真好啊，不管你在外边漂泊多久，累了倦了，都可以回去歇歇脚，疗疗伤，或者就常住下来，耕田种地，养马放羊，既能陪伴家人，也能挣钱养家，又何必非要当个离家千里的农民工呢。
　　 兄弟，要不，你也跟我回去，我们一起创业，好不好？
　　 可能是我低落的情绪扎疼了老马的眼，老马忐忑着问我。
　　 我苦涩地摇摇头，继续为老马打包行李。
　　 男人，不管身处怎样的逆境，低如怎样的尘埃，也放不下那点可怜的自尊。
　　 这些书你留着看吧，我行李多，背着太沉了。老马叹口气，把一摞书递给我。
　　 我没有拒绝，接过来放在床铺上，也算是留着的一份念想吧。
　　 发现老马写诗，还是跟他来这工地干活几个月之后。我从小喜欢文学，虽也能隔三差五在小报小刊上发篇豆腐块文章，但也只能算个文学爱好者，跟作家比那是望尘莫及的。因为没有电脑，我都是晚上别人刷抖音、侃大天的时候遮遮掩掩地用手机写。
　　 老马看我那副贼眉鼠眼的样子，以为我在搞网恋，开玩笑地抢过手机看，我只好跟他坦白了。随后我就发现他也跟我是一样的。老马写诗歌，还总发表一些大刊上，时不时也能获个征文奖。但老马投稿用的都是笔名，也从不让人知道他写诗的事。
　　 我也问过他为什么，他说以我们这写作水平，成名成家是不可能的，也不能靠挣稿费养家糊口，就只能当做一份爱好，陶冶情操，洗涤灵魂，寄托情怀罢了。
　　 我知道老马淡泊名利，对世事看得通透。但我相信老马是在发现我有写作爱好后才真正跟我交心，把我当兄弟的，既是臭味相投，又是惺惺相惜。
　　 我想象着老马手骑着大红马，挥着长鞭在草原上放牧的美景，心头就一片潮湿。老马跑累了，跳下马，躺在青青的草坡上，头顶白云悠悠，身边花朵点缀。他是唱一曲花儿解闷呢？还是写一首小诗抒怀？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自从老马走后，有他在的广河草原，就成了我的诗和远方。
　　
　　 六
　　
　　 之后三年，我和老马的交流，都是用电话或者微信。当然每次主动打电话或发微信的，都是老马。
　　 刚开始的一年，他很忙，跟我联系得也少，只偶尔打个电话，询问一下我目前的生活状况，也跟我聊聊他的创业经。从他的讲述中我了解到，他说的回家放羊并不是真的就是在草原上去放羊了。他说因为近年来持续干旱，大部分草原都封牧了，他们广河县的养殖业以高标准化的规模养殖场为主，他们村就有牛羊养殖农民合作社。他资金少，但幸亏乡上有产业扶贫贷款，他从合作社申领了两个养殖大棚，养了200只羊，次年就回笼了资金，又继续扩大羊群，如今，已经是一个小有所成的致富养殖户了。
　　 呜呜呜.....可我总觉得，老马联系我，并不是真的想我，他是把我当成了受虐狂，三年如一日地虐啊！
　　 兄弟，你看看我这母羊，一次下了4只小羊羔呢！
　　 兄弟，你看这是我新建的一个大棚，准备引进一个肉羊新品种。
　　 兄弟，这是我们正宗的广河手抓羊肉，肉质细嫩，不膻不腻，保管你吃一次想三年。
　　 兄弟，外面干着不顺心，就来我这里吧，就当是给我帮忙，成不？
　　 兄弟，这是我们村后山的草原。天苍苍，野茫茫，我们兄弟去放羊，哈哈哈……
　　 隔着手机屏幕，我听着老马那爽朗的笑声，早已心旌荡漾。
　　 甘肃，临夏，广河。我瞅着百度地图，看着老马热腾腾的新生活，想想自己苦哈哈的打工路，最终，禁不住诱惑的我便被老马拐到了他的养殖场，成为了他的左膀右臂。
　　 当然，老马是不会让他的好兄弟屈尊只当一个喂羊倌的。老马说，好钢要用在刀刃上。他让我发挥能写会拍还擅长做小视频的小技能，帮他组建了一个电商平台，用抖音、快手、视频号开播，在线上销售广河各类牛羊肉产品，极大地拓宽了本地养殖业的销售渠道。
　　 知道我现在有多嘚瑟吗！我手下的电商销售团队，都是美女帅哥，好几个都是大学生呢。
　　 在新时代的发展洪流下，新一代的农牧民，已改变思路，笃行致远，砥砺前行，成为乡村振兴的排头兵。
　　 兄弟，我就知道你是个人才。为了咱们的梦想，干！
　　 老马把一大块羊排夹在我盘里，举起了酒杯。
　　 干！咬一口羊肉，喝一口酒。
　　 人生得以须尽欢。
　　 有此良友，我此生也算圆满。
　　

【编者按】这篇小说以质朴真挚的笔触，讲述了两个底层打工者在漂泊中结下的深厚情谊，字里行间满是生活的温度与人生的韧性，老马的形象尤为鲜活立体。从打工者转型为养殖创业者，带着对家乡的眷恋将日子过出了新滋味。而“我”的迷茫与挣扎、对老马的依赖与敬佩，也让这个角色真实可感，两个小人物在困境中的相互扶持，让“兄弟情”有了沉甸甸的分量。小说的情感表达克制而动人，没有刻意煽情，却在烟火气中藏着汹涌的情绪。尤其是“念叨家乡的食物，无非是难掩心底的乡愁”“有他在的广河草原，就成了我的诗和远方”等句子，将小人物的精神寄托写得细腻戳心，叙事如流水般自然，从羊肉馆的初聚，到草坡上的夜谈，再到分别后的牵挂与重逢，情节没有剧烈冲突，却因人物的情感变化充满张力。作者善用生活化的语言，整体而言，这是一篇充满暖意的小说。它写的是小人物的悲欢，却照见了大时代里普通人的生存状态与精神追求——有对故乡的眷恋，有对友情的珍视，更有在困境中不放弃的生命力。正如老马所说“好好活，没有吃不了的苦”，这份朴素的信念，正是故事最动人的底色。小说主题明确，语言生动，叙述清晰，是篇小说佳作，倾情推荐，好文共赏！【编辑：乡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