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晓荷】奶奶的胖娃娃(散文)
天还黑着呢,鸡也才“喔喔”叫了一声,我就醒啦。不是被鸡吵醒的,是鼻子先闻到了香味。甜甜的,还有点米的味道,一定是奶奶在灶房里做“胖娃娃”呢。“胖娃娃”就是圆圆的糯米团子,胖乎乎的,像小娃娃一样,可好玩啦。
我一下子从被窝里爬出来,光脚踩在地上,哇,好凉呀,冻得我哆嗦了一下。可是我想快点去灶房看奶奶做团子,脚底下像长了小弹簧,“噔噔噔”就跑过去了。灶房的门槛好高,比我的膝盖还要高,我迈腿的时候没注意,“咚”的一下,膝盖磕到了,疼得我龇牙咧嘴,眼泪在眼睛里转来转去。但我使劲闻了闻,那香味更浓了,似乎一下子就不疼啦,我赶紧扒着门框往里面看,眼睛瞪得大大的。
奶奶正蹲在井边淘米呢。井台是青石板的,边上长了好多绿绿的青苔,滑溜溜的,像抹了油一样。她面前放着个竹篮子,篮子里的糯米泡得胖乎乎的,白白的米粒在水里滚来滚去,你挤我,我挤你,真热闹。奶奶的裤腿卷到了膝盖,小腿上沾着几根干草,可能是从院子里的草堆上蹭来的。井水顺着竹篮子的小缝往下滴,在青石板上滴出一小片湿湿的印子,被灶里出来的热气一吹,很快就干了,留下几个白白的点点,像谁撒了点碎盐。
奶奶动了动脚,可能是蹲久了想换个姿势,没想到脚下一滑,“哧溜”一下差点摔倒,赶紧用手扶住了井壁。井壁是用青砖砌的,她的手一扶,掌上的泥就在砖上印了个歪歪扭扭的小手印,真好笑。我在门后偷偷地笑,肩膀都在抖,她好像感觉到了,抬头往门口看了一眼,我赶紧把头缩回来,像只小乌龟一样,怕她看见我笑她。
灶台上的铁锅烧得白白的,锅沿都有点发亮了,上面稳稳地放着个木甑子。那甑子是杉木做的,圆滚滚的,顶上还有个尖尖的盖子,远远看去,像个戴了帽子的小胖和尚蹲在那儿。奶奶往灶膛里塞了一把干玉米芯,火苗“腾”地一下就窜起来了,“噼啪噼啪”地响,把她的影子投在对面的墙上。那影子可好玩了,她添柴的时候,胳膊伸得长长的,影子的胳膊也跟着变长,好像能摸到房梁上挂着的红辣椒串;她低头揉米团的时候,影子又缩成一团,圆滚滚的,像个刚从地里挖出来的大土豆,还轻轻地晃来晃去。
蒸汽从甑子的缝里冒出来,一开始是细细的一缕,像根白丝线,后来越来越多,白茫茫的一片,把灶台边的油罐、盐罐都盖住了,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油罐是个粗粗的瓷罐子,上面有个豁口,像缺了颗牙;盐罐的盖子早就没了,用一块破布盖着,像戴了顶破帽子。就连墙上挂着的铁铲子,也只剩个黑乎乎的影子,像只蹲在那儿的老鸹。
我蹲在灶门口,眼睛盯着灶膛里跳动的火苗。火苗是橘红色的,一会儿大一会儿小,像在跳舞,还伸出舌头舔着锅底,把锅底烧得红红的。我觉得好玩,伸手想去碰一下,手刚伸出去,就被奶奶用烧火棍轻轻敲了一下手背。她的手上沾着米浆,黏糊糊的,敲得我手心痒痒的,像有小虫子在爬。我故意又把手伸过去,想看看她会不会再敲,她举起烧火棍,却没真的打下来,只是轻轻放在我手背上,肩膀一耸一耸的,好像在笑我傻。她后颈的白头发上沾了点草木灰,像落了层霜,灶膛里的火光把她的脸照得红红的,眼角的皱纹里好像还沾着点黑灰。
等了好一会儿,糯米终于蒸好了。奶奶端着甑子往墙角的石臼走,木甑子的底边刮过灶台,“咔嗒咔嗒”地响,震得灶台上的几个粗瓷碗“叮当”乱响。有个碗的边豁了个大口子,本来就放不稳,被这么一震,“咕噜噜”地滚了起来,眼看就要掉下去。我赶紧伸手去接,可还是慢了一步,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成了三瓣。我吓得赶紧把手缩回来,心想这下肯定要挨骂了,心怦怦直跳。没想到奶奶只是回头看了一眼,弯腰把碎片捡起来,扔进了灶膛后面的灰堆里,然后继续端着甑子往前走,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她把蒸好的糯米倒进石臼里,“噗”地一声,冒出一大团白汽,像一朵突然炸开的白云。窗台上的黑猫正蜷在那儿打盹,被这团白汽吓了一跳,“喵呜”一声就跳到了旁边的柴堆上。它弓着背,尾巴竖得像根黑鸡毛掸子,爪子在柴堆上扒来扒去,把柴草扒得乱七八糟。一根干柴“哗啦”一声掉下来,正好砸在它的尾巴上,它“嗖”地一下就窜到了房梁上,缩在那儿瞪着圆溜溜的眼睛往下瞅,像个受惊的小偷,样子特别逗。
石臼是个灰扑扑的大家伙,看着很旧了,肚子凹进去一块,边被磨得光溜溜的,上面还沾着层洗不掉的黄渍。奶奶拿起旁边的枣木槌,那木槌的把儿被磨得油亮油亮的,握在手里刚刚好,槌头的地方坑坑洼洼的,全是常年累月砸出来的小窝窝。她举起木槌往糯米上捶,“咚——咚——”的声音闷闷的,震得石臼边的小石子都在地上打颤。有颗小石子蹦得特别高,正好砸在我的脚背上,不疼,就是吓了我一跳,像被小虫子咬了一口。
我蹲在旁边数她捶了多少下,数到七就数混了,眼睛总被石臼里的米团吸引。一开始,米粒是一粒一粒的,白白的像撒了把碎银子;捶了二十多下,米粒就粘成了一团,白乎乎的像块刚从河里捞出来的肥肉;再捶一会儿,米团变得软乎乎的,特别有劲儿,木槌压下去它就扁,提起来它就被拉得长长的,像在跟木槌拔河,还能拉出老长的丝,好玩极了。我忍不住伸手想去拉那丝,结果手一碰到米团就被烫了一下,赶紧缩回来,嘴里“嘶嘶”地吸气,像只被烫到的小猴子。
捶到一半的时候,奶奶从灶角的瓦罐里抓了一把桂花。那桂花是去年秋天晒的,干干的,黄灿灿的,上面还沾着点灰,看着不怎么起眼。可一撒到热米团上,香味一下子就散开了,连墙角的蜘蛛网都好像被这香味熏得轻轻晃了起来,网上粘着的小虫子也不动了,大概是被香晕了。我趁她转身去拿熟粉的空当,飞快地伸出手,从石臼边上揪了一小块米团,刚碰到指尖就觉得烫,赶紧缩了缩手,可还是攥着往嘴里塞。米团烫得舌头直发麻,却黏黏的、甜甜的,还带着桂花的香味,从嘴里一直暖到肚子里,舍不得吐出来,连舌头被烫麻了都忘了。
奶奶的手心上沾了些白白的熟粉,像撒了层面粉。她把米团揪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放在手心里搓成圆圆的团子,然后摆在旁边的竹匾里。那些团子挤在一起,圆滚滚的,真像一群刚睡醒的胖娃娃,有的歪着脑袋,有的挺着肚子,每个上面都带着她手指的印子,像盖了个小印章。竹匾的边破了个小口子,用细麻绳乱七八糟地补着,像给胖娃娃们围了圈破烂的花边,看着有点滑稽。
我也抢了一块边角料,学着她的样子搓。可米团像块调皮的胶水,怎么都搓不圆,还老是粘在手上,甩都甩不掉,活像条甩不掉的小尾巴。往里面包豆沙的时候,豆沙更是不听话,从指缝里挤出来,弄得满手都是,连鼻尖上都沾了点,红红的像颗小豆子。奶奶看见我这副样子,放下手里的团子,拿起围裙的一角给我擦脸。她的围裙是蓝布的,上面沾着好多米点点和油点点,干了之后硬邦邦的,擦在脸上有点糙,却痒得我“咯咯”直笑,手里的米团一下子掉在了地上,滚到了大黄狗的脚边。
大黄狗本来趴在门槛上伸着舌头喘气,像个散热的大舌头扇子,闻到米团的香味,立马竖起了耳朵,凑过去闻了闻,然后叼起米团就往晒谷场跑。它的尾巴摇得像朵盛开的大菊花,米渣子顺着嘴角掉下来,在地上拖出一道断断续续的白印子。几只小鸡看见了,“咯咯”叫着跟在后面啄米渣,像在进行一场好笑的追逐赛。我追着大黄狗跑,奶奶就在后面看着,肩膀一耸一耸的,大概是在笑我傻。我跑着跑着,被地上的小石子绊了一下,差点摔倒,幸好扶住了旁边的柴草堆,才没摔成个屁股墩,不然肯定疼得嗷嗷叫。
夏天的时候,太阳特别毒,像个大火球似的挂在天上,晒得地上的泥土都发烫,光着脚踩上去能烫得跳起来。这时候做好的团子就得放在井里冰着,不然很快就坏了,而且冰过的团子吃起来更舒服。奶奶找了个细竹篮,把团子一个个放进去,上面盖了块洗得发白的旧蓝布,然后用麻绳把篮口系紧,绳结打得歪歪扭扭的,看着随时都要散开,跟个没系好的鞋带似的。
我拎着竹篮的一角跟在她后面跑,凉鞋踩在晒热的泥地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惊得路边的蛐蛐“噌噌”地往豆荚丛里蹦,跟被赶的小偷似的。有只蛐蛐慌不择路,竟然跳进了我的凉鞋里,吓得我“嗷”一声甩掉了鞋子,光着脚在地上跳来跳去,脚底板被烫得“嘶嘶”吸凉气,逗得奶奶笑得直不起腰,眼泪都快出来了。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就是觉得脚底板烫得厉害,还痒得难受,也跟着“咯咯”地笑,笑得像只快活的小鸭子。
井台上的青苔长得更厚了,滑溜溜的,奶奶牵着我的手,一步一步慢慢地走,生怕我滑倒摔成个泥猴。她把井绳绕在辘轳上,慢慢地摇,辘轳“咯吱咯吱”地响,像个咳嗽不停的老头。竹篮子慢慢沉进井里,井壁上的水珠“叮咚叮咚”地掉下来,像在敲破铜盆。阳光从井口照下去,能看见篮子在水里晃晃悠悠的,像艘载着甜梦的小船。等拎上来的时候,蓝布上凝了一层小水珠,滴滴答答地往下掉,团子摸上去冰冰凉的,咬一口,甜水顺着嘴角流下来,比冰在水缸里的西瓜还舒服,里面的冰糖渣“咯吱咯吱”地响,像在嘴里嚼小石子,好玩极了。
有一次,我在晒谷场跟邻居家的二柱子比赛跑步,看谁跑得快。晒谷场的地上有好多麦秸根,我没注意,被绊了一跤,膝盖磕在了石碾子上,一下子就破了块皮,血珠冒出来,像好多小红蚂蚁在爬。我“哇哇”地哭着回家,眼泪把脸冲得一道白一道黑的,像只刚从泥坑里捞出来的花脸猫。奶奶正在石臼边捶米,听见我的哭声,立马放下木槌跑了出来,她的蓝布衫袖子上还沾着米浆,像镶了圈白边,裤脚也沾了些灶膛里的草木灰,活像个刚从灶膛里钻出来的小老太太。
奶奶蹲下来看了看我的膝盖,眉头皱成了个小疙瘩,然后拉着我进了灶房。她从灶膛里扒出些烧透的草木灰,用手捏碎了,吹掉上面的浮尘,然后轻轻按在我的伤口上。草木灰有点烫,还有点扎,我疼得“嗷”一声想挣开,她赶紧从竹匾里拿起个最大的团子塞进我手里。豆沙从团子里面流出来,滴到了下巴上,她用袖子一擦,袖子上的米粉蹭得我脸上白花花的,像长了胡子,逗得我忘了哭,只顾着舔嘴角的甜味。那天的团子好像格外软,连带着草木灰的一点点涩味,都变成了暖暖的香味,膝盖上的灰壳子像盖了个硬邦邦的小帽子,蹭着裤子有点痒,我却舍不得擦掉,觉得那是奶奶给我的护身符,擦掉了就又疼了。
冬天的时候,天气特别冷,冷得都能冻掉鼻子了,窗户上结了层厚厚的冰花,像画了好多歪歪扭扭的小树。我缩在被窝里不想起床,却听见灶房里传来“咚咚”的捶米声,一下一下的,很有节奏,像有人在敲破木头。我赶紧裹着棉袄跑到灶房,看见奶奶正往灶膛里添柴,火光把她的脸照得红红的。她的耳朵冻得通红,像两个小萝卜,鼻尖上凝着白汽凝成的小水珠,呼出的气变成了白雾,很快就融进了灶房里的蒸汽里,在眉毛上结了层白霜,活像个白眉毛的小神仙。
石臼里的米团冒着热气,把她的眉毛都熏得湿漉漉的。冬天的团子里面会放些炒芝麻,是她前几天在村口的石磨上碾的,芝麻的香味混着米香,把窗台上的积雪都好像熏得甜丝丝的。我吃了三个团子还想吃,奶奶用手背轻轻拍了拍我鼓鼓的肚子,她手心的老茧蹭得我痒痒的,像有只小虫子在爬,笑得我直打嗝,停都停不下来,跟个漏气的皮球似的。
后来,我要去镇上上学了。临走那天,奶奶用蓝布口袋装了满满一袋团子,塞得鼓鼓囊囊的,像只肥猪娃。我背着书包走出了老远,回头看见她还站在老槐树下,蓝布衫在风里飘,像一面小旗子。我朝她挥挥手,她也朝我挥挥手,手举得高高的,像根风吹不倒的老芦苇。
再后来,我去了更远的地方,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每次回去,奶奶总会提前做好“胖娃娃”,放在竹篮里,用蓝布盖着,等我进门就端出来。团子还是热乎乎的,甜丝丝的,只是奶奶的腰越来越弯,捶米团的时候,“咚咚”声也变得慢了,像敲在棉花上。
现在回老屋,灶房冷冷的。石臼上落了层灰,木槌还靠在旁边,把手上好像还留着奶奶的手印。我学着奶奶的样子做团子,糯米泡不好,蒸不熟,搓得有的扁有的长,不像胖娃娃,倒像小怪物。
可我总爱坐在灶房里,看着那口已经锈迹斑斑的老锅,闻着空气里好像还残留的米香。一想起奶奶做的“胖娃娃”,想起她给我擦的白胡子,想起她站在老槐树下的样子,心里就暖暖的,像揣了块化不开的糖,甜丝丝的,能暖透整个冬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