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晓荷】母亲的咸菜缸(散文)
两个月前,我和哥因为家里那个咸菜缸发生了口角,他居然没经过我同意在我来北京后,把母亲的咸菜缸送给了他的丈母娘。这个吃里扒外的举动,让我立马对他发了火。我这人说实话属于大大咧咧的人,但对于这个咸菜缸我是绝对不允许别人动的。因为这个咸菜缸可不是一般的物件,它可是有些年头了,还是姥姥以前的嫁妆,后来传给了母亲的。据说当年姥姥抱着它,走了三十里山路,才到了姥爷的家。
这口缸是黑褐色的,粗陶制成,口阔肚大,一直放在我家的厨房角落里。它就像一尊沉默的神像。缸沿上常年的盐渍结成了白霜,摸上去粗糙得很,看见它就让我有一种亲切感,想起我的母亲。
母亲会腌咸菜而且腌的好吃,这门手艺还是和姥姥学的。每年秋末的时候,母亲会推着家里的小推车去集市上买上几十斤便宜的萝卜、胡萝卜、芹菜、辣椒、芥菜之类,洗净晾干,一层菜一层大粒子粗盐,然后再撒一些花椒大料。盐是那种粗盐,母亲的手在菜与盐之间来回抖动着,动作麻利而熟练。
“盐少了要坏,盐多了又苦。”母亲常这样说。她的眼睛大大的,非常有神,她盯着咸菜缸时,目光专注得像在照看婴儿。我蹲在旁边看,总觉得那缸里藏着什么秘密。
咸菜腌好了,母亲会捞出一些分给左邻右舍。东家的张婶,西边的李婆,楼上的王老师,人人都得过母亲的咸菜。她会提前准备几个玻璃瓶刷洗干净,装上咸菜,然后瓶口会系上一根红绳。
“尝尝今年我腌的咸菜,比去年的是不是脆些。”母亲总是这样说,脸上带着几分期待。
张婶接了咸菜,总要夸几句:“哎呀,你家的咸菜就是不一样,颜色好,味道正。”母亲听了,眼睛便眯成一条缝,嘴角微微上扬,却还要谦虚几句:“哪里哪里,随便腌的。”
李婆牙齿不好,母亲就特意给她腌得软些;王老师口味淡,母亲就少放盐。这些细微的差别,她都记在心里,从不弄错。
冬天里,我家的饭桌上总少不了一碟咸菜。金黄的萝卜条,翠绿的芥菜丝,配上热腾腾的稀饭,简朴却温暖。父亲喝一口粥,夹一筷子咸菜,嚼得咯吱响,脸上露出满足的神情。这时候,母亲就静静地看我们吃,自己却很少动筷子。
“妈,你咋不吃呀?你也吃啊。”我说。
“我吃过了。”母亲总是这样回答。后来我才知道,她是等我们吃完了,才就着剩下的咸菜扒几口饭。
咸菜缸旁边,母亲还放了一个小坛子,专门收集洗米水。她说洗米水养咸菜最好,能使菜更脆。每天淘米后,她必小心地把水倒进坛子里,一滴也不浪费。这习惯她保持了几十年。
记得有一年冬天特别冷,水管冻住了,家里断了水。母亲就用咸菜缸里的卤水煮面条。那面条咸中带鲜,竟出奇地好吃。邻居们知道了,都来讨教。母亲便教他们在卤水里加些香料,如何掌握火候。那段时间,整条街都飘着卤水的香味,邻里之间的关系似乎也因此更亲近了。
咸菜缸也有闹脾气的时候。有一回,不知怎么的,缸里的咸菜全烂了,发出一股刺鼻的臭味。母亲急得团团转,像丢了魂似的。因此母亲急忙给东北的姥姥打了电话讨教,后来还是姥姥告诉她,可能是咸菜受热了,盐放少了。母亲重新把缸换了地方,重新腌了一缸,这次盐放得足足的。果然,咸菜又恢复了往日的鲜脆。
我上初中那年,东北老叔出了车祸,大爷又患了糖尿病,家里的日子一下子紧巴起来。母亲更加精打细算,连菜市场扔掉的菜叶子都要捡回来,洗净腌进缸里。省下的钱邮寄给东北,给老叔治腿,给大爷买药。那些日子,我们吃了整整一个冬天的咸菜,却从未听母亲抱怨过一句。她总是说:“一家人就应该帮一家人,咱们好在每顿饭还有咸菜吃呢,咸菜养人,你看你爸,吃了咸菜,气色多好。”
父亲听了,只是默默地扒饭,眼眶却红了。
后来我考上大学,要离家去外地。临走前,母亲连夜赶制了几瓶咸菜,拴上红绳,塞进我的行李箱里。“外面的东西贵,也不一定合口味。”母亲对我说。我觉得拿几罐咸菜去学校,有些丢人,想拿出来,却看见母亲的手上裂了好几道口子,那是长期接触盐水留下的。我的心突然揪了一下,终究没忍心拒绝。
大学里,每当我打开母亲拿的咸菜瓶子,宿舍里就会弥漫着熟悉的味道。室友们起初嫌弃,后来尝了尝,竟都爱上了。母亲知道后,每次寄东西来,总要额外准备几瓶,让我分给同学。
“出门在外,都不容易。同学喜欢吃,记得分给他们。”母亲在信里总是这样写道。
我上大学期间,我们家属院集体搬迁,我们家分了一套楼房。母亲执意要带上那只咸菜缸上楼上,哥说,哪有搬新居抱个咸菜缸的呀?哥嫌它不仅占地方不说,缸年头久了老土难看,并且他偷偷跟我说想扔掉。母亲听见了,大声训斥了哥,那可是母亲第一次那么大吼大叫训斥他。缸搬上楼之后,母亲只是把咸菜缸擦得更亮了。
但我在上大二的那年,母亲却去世了。她去世前,也刚刚腌好了一坛子咸菜……
母亲走得突然。整理遗物时,我抱着那只咸菜缸,久久不愿放手。缸壁上有一道细细的裂纹,是有一年冬天冻的。母亲当时用蛋清和石灰仔细地补好了,说还能用十年……
突然听哥说他把咸菜缸送给他老丈母娘了,我一时接受不了。我对他大吼着让他无论如何给拿回来。哥却说,自从母亲走后咸菜缸一直空闲着也没用,如今他把咸菜缸搬到了他丈母娘家,是因为他丈母娘也会腌咸菜,虽然腌得没有我母亲好,但也有母亲腌的那种味道。
并且没过几天,哥来北京看我给我拿来几罐他丈母娘腌的咸菜,瓶子上也用红绳系着,就如那年母亲系的一样。我打开尝了一口,一种久违的味道让我一下想起了我的母亲,我的眼眶痒而热,泪在眼底爬动。
恍惚间,我仿佛又看见母亲站在厨房里,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正在盐与菜之间忙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