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曾经】企业家大厦(小说)
一
“黄金村”这个俗套名字大有来头,李癸将军耄耋之年,留下的墨宝。他最后一次荣归故里,作为省政协常委、原黄淮地区行署专员,受邀参加“潴涳大厦”剪彩仪式。其实李老写了两幅字“潴涳大厦”和“黄金村”。现如今,“黄金村”已经雕刻在一块六十八吨重的椭圆形泰山石的正中央,字体鎏金,黄金二字横不平,竖不直,还缺少四个点,黄金两个字写得圆不溜秋的,当地群众笑称画了两块大元宝,只有村字写的清晰,笔画如风吹柳叶随意飘摆,韵味极尽书法至高境界。建筑商把李老写的潴涳两个字扩大字模烧制成二百多平方的大理石瓷砖,镶嵌在大厦的顶层正中央。其中潴涳二字的确为李将军书写,只不过稍作美化,具体操作方式把笔画宽窄适当调式为藏锋纳入,有一种苍伤遒劲的丑书感觉,大厦则选用庄重飘逸的魏碑体。
李癸将军昨夜几乎在半昏迷状态下度过,丰盛晚餐没有出席。市长钱戴长特意委派机灵善言的副秘书长和自己的发小妹妹中医院康复科主任常戴倩二人照顾李老晚餐和睡眠。迎宾馆一拖二客房只有两套,面积是正常标间的六倍,核心装备温泉入室,地下二千米的地热井常年88度水温,含大量的天然硫磺,水池自动调温,室内雾化自动调控。因从省城乘坐省委接待车,从成元寺疗养院舟车劳顿四个小时,李老的确气血不足,连眼皮都懒得翻动。
司机老李是省政协小车班资格最高的司机,三十年前还是李老的专车司机。他跟着李将军从市里到省里,从二十几岁到马上退休,一晃一个职业干了一辈子。这是他最后一次出差,也是他自己争取的,因为不放心其他司机,恐怕照顾不好老将军。一路上,老李有一肚子的话要给老将军说,却一句话未说,职业习惯使然。他熟悉老领导的喜好,车开的稳,可以细声细语,喝茶水吞咽的咕噜声听得真切,一路几乎没有超车,超车时都是平滑变道。老李内心感恩,自己已经享受副县级待遇的高级技师,工资加上补贴一月一万多元。车里米黄色真皮包裹内箱,土黄色实木地板覆盖羊毛地毯,中间只有一个太空座,李老半躺着,闭目养神。
此时,李老正在追忆1946年冬天,黄淮县解放前二年,我担任县大队大队长,带领尖刀组十二勇士袭击县警察局伪军大队。当天拂晓前就隐藏在李沙窝村,吃住在现在的村支书李潇雷的爷爷家。他爷爷是我们的老相识,是一位传奇人物,外号“草上飞”。爷爷原本安徽一个逃荒的,小时候练家子,五路查拳家传,在少林当了两年和尚,吃不饱饭,当了上门女婿,留在这座县城。他的一个徒弟李光勇武功突出,轻工和重拳两不误,三米的土墙不用助跑旱地拔葱一跃就过,十指紧扣能扯下一块树皮。有一次近身和三个伪军搏斗,一秒钟三人被撂倒,快的看不清出拳和伸腿。他师傅对李光勇感情特别深,不但传授武功还供了几年私塾,学了不少文化。李光勇就是沙窝村的,解放军二级战斗英雄,在淮海战役一次遭遇战时,用炸药包炸毁一辆美制坦克车撤离时,被另一辆坦克的重机枪排射,死得很惨烈。文革后期,我和“草上飞”相见,还拿出一张发黄的李光勇照片,上面光头线眉凤眼少年英发,生龙活虎之势让两位老友感伤良久,以水代酒缅怀故人。再后来,李光勇的遗腹子曾到省政府找过我,为了办一个危化企业的政府特许证,我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给有关部门打了招呼,听说他的孙子李晓灯成为黄淮市著名企业家了,报纸电视经常露面捐赠红十字会,当地著名慈善家。这一次“潴涳大厦”剪彩仪式也在应邀之列。上面记载大厦名称专用大理石二百万元捐献人,李癸将军。大厦大堂功德碑记载,我曾在这里打过游击,战斗英雄,职务两个县的大队长,1968年转业地方之前授少将军衔。我想这个幕后英雄一定是李晓灯,让我也当了一次大款,一出手就是二百万。出席仪式时见到这个孙子,我该感谢他还是批评他,反正到时候再说吧。对了,我有点饿了,当时在“草上飞”家,我们一连几天十几个大汉吃了他足足一袋玉米面,“草上飞”笑嘻嘻带领全家老少一天三顿老黄金饼,每一块饼子,双面金黄,和大元宝样子一样,每一个武工队员吃的肚子圆,晚上轮换睡觉笑着醒来。我几十年无论艰难还是顺利,无数次梦见黄金饼,所以,我欣然接受题词“黄金村”,这是三个字的由来。当然,区政府办公室的理由是李沙窝身处市中心黄金河道两岸,村里经商历史悠久,有多位远近闻名的大企业家,故称之为“黄金村”。我还是自认自理,人没有吃食还怎么发财挣黄金啊!
李将军在战争年代受过伤,这次出行是近几年唯一的一次,因为牵挂太多,还有一些事情需要完成。同车陪同的有李老儿媳妇,她虽然六十岁,面相只有四十七八的样子,一头乌发,没有几根白的,养生之术自我总结:无心无肺,不操心,没有犯过难。她从省立医院儿科主任位上刚办完退休手续,对自己公公的病情以及日常饮食较为熟知,而且自己腿脚灵便。还有一个原因,老公省人大法工委主任李法,李将军的小儿子。李法先行一天到达,正在调研黄淮市各区县人工智能城市法治化建设成果。这不,他刚与妻子通了电话,询问父亲情况,主要向父亲问安,提醒吃防止高血压的药丸。
李沙窝村已完全没有以前百年响马血脉的景象。如今的支书还是李潇雷,这位干了二十年的支书四个子女全部开花散枝。四位亲家非政即商,背景深厚。大女儿成为莫国忠的儿媳妇。莫国忠---黄淮市第一大区政民区工商联主席。大儿子与政民区统战部长欧凯歌的女儿联姻。二女儿嫁给了黄淮市龙得房地产有限公司的老总郑大龙的公子郑小龙。二儿子则迎娶了李法的千金,二人海外学成归国,双双考取中央机关的公务员,在北京安家。李法的千金可是根正苗红的红三代。李将军这次回来,还有一项日程就是举办家宴,和亲家叙叙亲情。当然这一档子事绝对不能给市政府办公室添麻烦。没有不透风的篱笆墙,市委书记申毕的秘书小仇已经提前准备了贺礼,密切关注李老的行踪,以便在适当时候奉上。
从邻省计划单列市书记任上外调的市委书记申毕深知李老的底细,他们之间的联系源于一种巧合。李癸将军的老上级原任国务院七机部八级高干,高干的的秘书就是邻省副省长,申毕给副省长当了三年秘书。了解到秘书的秘书的秘密,这一次投李报疆大有来头,但不好当面说开,犹抱琵琶半遮面,只好把友谊的桥梁拉长一些,避免尴尬,毕竟以后路还很久远,以这一方式致敬老革命,小辈应该努力。
二
申毕刚来黄淮市遇到的第一个棘手的案件,得从纪委书记程叔豪单独汇报的一起匿名举报材料说起。上面涉及真名真姓的官员二十几位,领衔的分管市政建设的常务副市长梅亮新,还有规划局全部领导班子七位成员,政民区区长万田瓜、统战部部长欧凯歌、工商联主席莫国忠,还有村霸李潇雷父女,女婿等。人多但事情眉目清楚,主要是李沙窝村城中村改造,涉及三项具体工程,一个小区建设,三条街巷开发,还有一个企业大厦项目。当然还有配套市政建设方面一些小工程项目。中标企业采取无资金、无投入空手套白狼手段,将万平大厦切割成私人豪宅,仅留最初申报项目的10%充作政府门面,国有资产被蛀空,国有项目变成招财的招牌,铺设陷阱坑害无辜投资人将大量资金投入他们的私人金库。还有我们纪检监察内部有关人员的贪腐行为,纪委监督沦为走过场,让投资者哭诉无门等。申毕早年在临省政法干校上法律专业,对这次汇报,第一感觉特别真实,匿名者深处萧蔷之内,涉及半个城市的精英。没有直接批示,给程叔豪一个冷静处理的信号,直接回答:先放一放,我来这里第一任务是先把经济思路理清楚,毕竟排名倒数第四,人均倒数第二。提醒一下,不要扩大范围,只限于纪委常委几名间知道,等下周“潴涳大厦”剪彩仪式结束,我们再商议一次,看能不能直接做决定,如何?程叔豪点头认可,希望书记下一次到我办公室坐坐,认认门。好的,应该认认门。两人握手道声再见。
潴河和涳河其实是一条河----潴涳河,只不过在经过李沙窝村时分了叉,中间形成一个天然的三角洲。三角洲弧顶建设的潴涳大厦是市里的标志建筑,十九层高度,稳重像树立的火材盒,与前面的潴河和涳河相得益彰,如双袖挥洒,特别是日出或者晚霞,成为市民拍照打卡地。这块地原先是沙窝村里的围场,有几间小学舍和解放前的一座老戏台,还有一座菩萨庙,文革期间已经拆除。三角洲左边是枣树林,右边一大片柿子林,也都砍伐干净了。河流解放前可以划船、通航运送粮草,到现在的严重沙化,黄河支流成为过去时,也称为城市稀缺的水资源,它只有三米宽,标准的小河沟。此时,三个亲家同框饮酒还是第一次,李潇雷组织欧凯歌、莫国忠在自己开的聚仙楼三楼雅间坐定,三个“聪明人”组成的三人团在庆功宴上举起杯。
正是“日月乾坤斗转,百年家学渊源,笑谈祖上“草上飞”,不知子孙劫掠。”
苍茫的暮色,如同泼洒开的浓墨,在李沙窝村西头垂落。西头沙窝新村四十四座楼房铅灰色的外立墙面罩上了一层漆黑夜幕,给人一种连绵不断的压抑感。谁也不知道这种颜色是谁决定的,在施工展示期间,街道上竖立着灯光闪亮的宣传栏,大楼五彩缤纷,楼前射灯广场还有四个角落喷泉,四周街道大玻璃窗霓虹灯闪耀,摩登女郎腰肢招展,把回迁户的心撩拨的痒痒唧唧,盼望早起住进宽敞明亮的新房,为之望穿秋水。灯光暗处竟然还没有改造,旧瓦房顶在昏暗中显露出粗粝的轮廓,扭曲狭窄的巷道深处,偶尔泄出几点昏黄灯晕挣扎着,旋即又被粘稠的黑暗吞没。旧街区的老味道即将失去,城市现代化感觉不到位,说不出来的一种味道。原来楼盘色调源于西高东低,几十年生活经验告诉这里的原住民,一阵裹挟着初冬寒意的湿风贴着地面扫过,卷起尘土与枯叶,最后的旋涡必然会在东部村落聚集。东部盖房子需要填土半米基础。最好的例子,村东头那座突兀矗立的二层小洋楼——支书李潇雷的家。比其他邻居家高上一米,二层甚至比他人三楼的房子还要高一截。
沙窝新村所有最初草案均出自这座小洋楼。堂屋大厅里,灯光煞白,圆桌上摊开的一张巨大图纸,聚光灯照亮了图纸的每一道线条。一只骨节粗大、右手五指被香烟熏黄的手掌死死按住四角,一只红蓝铅笔在图上缓缓划过。三年前的李潇雷已经十二天没有刮胡子,上身穿着件半旧的深蓝色皮夹克,肩背撑起来显得厚实宽阔,那是年轻时五路查拳打熬出的底子。祖孙传武三代,自己的徒子徒孙自称千人团。此刻,他微驼背,脸布霜,那双眼睛像淬了火的刀刃,露出贪婪的眼光,死死钉在图纸上标注着“河西岸沿街八十间商铺”的位置。这是最难破解的难题,增多粥少,市领导开口的有几人,还不算间接表达出来的。黄淮市龙得房地产有限公司的董事长郑大龙,多么强势的一个人,他多次打招呼必须要给他小姨子留两套。小龙,临省科技大学工民建专业的硕士生胸有成竹,李伯伯您听好了,我给您普及一下专业知识。只有改变设计,华山只有一条道。把东北角两个半弧建筑,改成一体的半圆结构。只有牺牲一个城市景观,把潴涳河灯光广场切掉,可以达到增加十套临街店铺的结果。另外在西南角也需要改变一下设计,裙楼内挪二十米,增加外楼面积,可以分割出六十套临街门面房。当然会影响相邻的二座楼,相应的变动,首先需要掉转15%的倾角,另外一座楼直接减少一个单元。李潇雷疑惑不解,这样不是很容易被发现吗?小龙思维很敏捷,说话干净利索。李伯伯您听好了。不会的,掉转15%的倾角一般肉眼看不出来,正南正北的房子是历史风水,现代的楼房有的因山因水而建,没有南北正向之说,一般人不会计较的。大龙笑出声来了,老兄你外行了,在我们地产圈,不变规划哪有挣钱的,再说城中村改造那有什么多的规矩,建得快,外观漂亮些,谁懂容积率呢?再说,政府工程政府说了算,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不利用亏大发了。那么少一个单元,少这么多住户,如何解决?把心思用在分管规划建设的梅副市长身上,直接把话挑明了,在小区中心景观小潴涳湖正南方加上一座十八层的电梯楼,几百户不就解决了吗。再说,不但不减少户数,还能增加112户,光这座楼净挣2000万。摆平应该很容易,让小龙安排,我公司刚聘用的公关经理杨萍,能力很高,会说会唱,颜值赛貂蝉,关键是敢当敢为,不会牵涉你我。当然,这样的人才,二十八岁成为领年薪的人,一年六十万。小龙心领神会,第二个关键人物就是我的高中同学孙丹丹,她也是我们的股东。大龙赶快加了一嘴,小股东,占1%。孙丹丹的爸爸刚从市教委副书记、主任轮转到市规划局任书记、副局长一职,按现在的排名是实际上的一把手。
几天后,悬挂“湘湘私厨”的一家私密会所华灯初上,厚重的红漆木门虚掩着,里面隐约露出隔绝外界喧嚣的影壁,一间紧靠一棵大槐树,私密性极佳的单间里传出一阵朗朗笑声,一曲古琴曲余音未了,一位穿棉旗袍的少女迈出门槛,紧走几步步入一扇光亮的推拉门,空气里弥漫着一丝似有似无的顶级雪茄的醇香和若有若无的檀木气息。欧凯歌靠在宽大的真皮沙发里,深色棉绒衫敞开怀,露出里面熨帖的白色衬衫。他两鬓微白,但气度沉稳,眼神锐利如鹰隼,娴熟操练着功夫茶器皿。左手主人杯一只过沿荷花正含苞欲放,顶尖艳红色的花蕊像一只火苗上下穿腾。他扫过面前两个亲家的面颊,像医院德国进口螺旋CT透视仪一样,无需时间一旦扫过就能得出心理变化的细微,最后定格在莫国忠递过来的那份薄薄几页纸的“企业家大厦初步构想”上。“老莫,你不要紧张。”坐在他对面的莫国忠,姿态松弛得多。他裹着一件质地精良的羊绒衫,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上一个温润的紫砂小茶杯。灯光下,他保养得白净脸上略有浮肿,只有那双微微眯起的眼睛里,闪烁着一半公务员呆萌的脸色,还有一半商人特有的冷静的贪婪的目光。他轻轻“嗯”了一声,目光却没离开申报材料和图纸半刻。这可是动员全体下属加班两个星期的战果,其中北京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毕业的高材生沈如标起草3688字的企业大厦立项申请,北京理工大学毕业的贾海涛赶制的大厦外形内置功能制图。两位在本主席亲自带领下,不分昼夜勇于创新发挥,采取的堪称完美的成果。李潇雷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狠劲,“这块地,是爷爷‘草上飞’李大雪拿命劫道换来的,一条街的子孙都指着它活。一百年了,它比黄金还沉,比宝玉还金贵!眼下这机会,就是老天爷赏给我们李家的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