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晓荷】姥爷的菜园子(散文)
那年,我们在东北住时,姥爷就整了一个菜园。那时姥姥和大舅开了一个饺子馆,姥爷说他种一些菜,饺子馆用菜的话,就不用去集市上买了,这样自给自足挺好。姥姥也说了,你只管种好你的菜就行,饭馆不用你操心。
姥爷的菜园不大,约莫三分地,夹在村东头两户人家的屋后。园子四围是些歪歪扭扭的枣树,权作了篱笆。那些枣树倒也争气,年年结些小枣,虽不甚甜,孩子们却极喜欢。
天刚蒙蒙亮,姥爷便提着铁锹入园了。他的身影在晨雾中显得格外高大,姥爷是名转业军人,走路时喜欢挺直腰板。但他走路有个毛病左脚总比右脚慢半拍——那是在部队时一次参加抢险救灾时落下的毛病。但一进了菜园,他便活泛起来,手脚利索得不像个六十多岁的老人。
姥爷种菜及其讲究。清明前后点豆,谷雨时分栽茄,立夏种瓜。他不用日历,单凭老辈传下的节气歌诀,竟比邻家后生们捧着手机查的还准。每块地都安排得妥帖:北边背阴处种韭菜,南面朝阳地栽番茄,西头低洼处排几沟葱。我曾问他为何如此布置,他蹲在地头,捏起一撮土在指间搓了搓,道:“韭菜喜阴,葱不怕涝,番茄缺了日头就不肯红脸。”
菜园里从不用化肥。姥爷每日早起拾粪,村头路边见着牛粪马粪,便如获至宝地铲进粪筐。回家沤在园角的大缸里,待腐熟了,再一瓢瓢浇到菜根下。他说:“这才是绿色正经蔬菜需要的。现在那些化肥催出来的菜,看着有模有样,吃着对人身体不好也不是味呀。”
五月里黄瓜开花了,黄灿灿的小花躲在毛茸茸的叶子下。姥爷天天去数,哪朵是“谎花”,只开花不结果的,必须掐去。他说:“留着白费养分。”我少时顽皮,故意留了几朵,后来果然只结出指头大的小黄瓜,蔫蔫地吊在藤上。姥爷见了也不恼,摘下来在衣襟上蹭蹭,塞进我嘴里:“尝尝,这就是不听话的滋味。”
夏日午后,姥爷常坐在葫芦架下打盹。阳光透过叶子,斑斑驳驳地洒在他皱纹纵横的脸上。葫芦花悄悄地开,白里透青,像个害羞的小娘子。偶尔有蜜蜂误入,嗡嗡地在姥爷耳边打转,他也不醒,只下意识地挥挥手,像驱赶某个无形的烦恼。
菜园最热闹时在清晨。露水还挂在叶尖上,姥爷就带着竹篮来采摘。茄子紫得发亮,辣椒红得耀眼,豆角翠生生地垂在架上。他采摘要领极妙:拇指食指轻轻一掐,菜便离了秧,断处齐齐整整,不伤植株。我学着他的样子去摘,却常连枝带叶扯下一大把。他便笑:“你这哪是摘菜,分明是拆台。”
逢三逢八是镇上集日。姥爷头天夜里就把菜收拾停当,黄瓜十条一捆,茄子五个一堆,都用井水淋过,鲜灵灵的。天不亮就挑着担子出门,扁担压得弯弯的,走起路来却虎虎生风。他的菜卖相好,又从不缺斤短两,主顾多是些老街坊。有位裹小脚的老太太总来买他的韭菜,说是“叶老汉的韭菜香,包饺子从不出水”。后来我才知道,姥爷每回都多给她一把。还偷偷把姥姥做韭菜馅饺子的秘方告诉她,要想包饺子不出水,先提前洗好韭菜,控控水,切好韭菜放一些油让韭菜裹上一层油这样韭菜就不出汤了。
卖剩的菜,姥爷从不带回家。东邻西舍分个干净。李婶家孙子出疹子,他送一把香菜;王大爷咳嗽,他留几个白萝卜。有回我见他给村口的孤寡老人张婆子塞了满篮青菜,回来路上我嘀咕:“姥姥不说了吗?让你把剩下的菜送饺子馆别浪费了。你咋都给邻居分了呀?再说了,咱们自家还不够吃呢。”姥爷忽然站住,指着路边的野苋菜说:“你看这菜,没人种它,它倒长得旺。菜这东西,越摘越有。”
秋深时,姥爷在园角种了几畦白菜。霜降前后,他领着全家腌酸菜。大缸摆在当院,白菜一棵棵码进去,撒粗盐,压青石。我抢着踩菜,光脚丫在冰凉的白菜上乱踏,溅得满身盐水。姥爷也不阻拦,只在我快要滑倒时伸手扶一把。腌好的酸菜能吃到来年开春,他给每户邻居都送上一碗。冬天里谁家来了客,切盘酸菜炒肉,满屋子都是香味。
腊月里菜园睡了,姥爷却闲不住。他把豆角架、黄瓜秧收拾干净,秸秆堆在园角,开春烧成灰当钾肥。又用草帘子盖住韭菜根,防着冻坏了。雪后初晴,他总要去园里转转,扒开积雪看看越冬的蔬菜。有一年我在他身后跟着,见他在空荡荡的园子里站了许久,忽然弯腰抓起一把土,凑近闻了闻。
“姥爷闻什么呢?”
“闻闻地气。”他把土递给我,“开春前的地是甜的。”
我学着他的样子嗅了嗅,只闻到一股土腥味。现在想来,他闻的大约是希望。
去年回乡,姥爷菜园里的青菜长势良好,姥爷正在园子里忙碌着。姥爷看我来了,兴冲冲迎出来拉着我进园子里看他的青菜,园子里还种了许多红辣椒,红辣椒在绿色蔬菜里显得格外醒目,红成一片。
前些日子姥爷打来视频,说他又种了许多菜,还说黄瓜和西红柿今年结的多,已经摘了许多分给村里人了。他还让我看他准备的各式菜籽,每包都用工整的小楷写着名称、节气。最大的一包上写着:“韭菜——割了又长。”姥爷知道我爱吃韭菜馅的饺子,每次园子里都少不了种韭菜等我回东北吃。
我忽然记起那年夏天,暴雨冲垮了邻家的院墙,压坏姥爷半边菜园。他天不亮就起来清理,我在泥水里捡到个半熟的番茄,擦擦就想吃。他一把夺过,在井台上洗了又洗才递还给我:“脏东西吃进肚子,要闹病的。”
如今我才懂得,姥爷种了一辈子菜,其实种的是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