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多年以后的某个下午，我独自望着远方出神时，一定还会回味起那个梦，在那个梦里，两个不同的时空有了相交。
　　 梦境很长，我只是能依稀回想起其中的几个片段。那是在夏季的夜里，知了一直在叫，和风微熏，带来些远方的气息。我走在回家的路上，时间不算晚，路上人也不算得多，有两个大人牵着一个小孩在我的前方，他们一家人有说有笑，笑声已经穿过了耳机，立刻引起了我的注意：他们的身影是多么熟悉，这种玩耍方式也是我小时候与爸妈惯有的，他们怎么会在此时出现？我感到异常疑惑、好奇。继而，小孩嘴里说着的“耶！飞咯！”钻进了我的耳朵，那么轻，那么甜，却好似让我的心跳慢了一拍，眼前出现了一层水雾，衬得这一幕愈加不真实。
　　 我看着面前三人的背影——小孩身高还没有到我的胯，看来也就八九岁，扎着两个小辫子，非常精致；旁边的男人头发乌黑发亮，步伐沉稳，黑色衬衫把他的身材衬得伟岸；女人的头发染过，路光灯照下去泛起温润的光泽，背挺得直，虽然只是背影，依然感受得到出尘气质。
　　 是的，也许当时我也不敢相信，仿佛是上天怜悯，不知是两个不同的时空在一瞬间交错，还是作为“入侵者”的、不应该在这个时空出现的我踏进了这个时点，我的日思夜想变成了我的感同身受。
　　 这些感受像洪水猛兽一样扑向我，硬生生地冲破我筑起的堡垒，将我裹挟，连仅剩的理智也溃不成军。我冲上前去站在了三个人的面前，“爸爸……妈妈……”弱弱地喊出声。脱口而出之后我马上感到了后悔，像我所想象的一样，原本热闹的空气霎时凝固，我能听到秒针转动的声音，每一下都重重地扎着我的心脏，好像有个重物从天而降压在我的脑袋上，我的头不由得低了下去，不敢再看向前方。
　　 “爸爸？妈妈？你俩还有个女儿？”小女孩的声音响起，伴着不可置信的语气，三百六十度环视着我。“没有啊，你是？”女人问，“是遇到什么伤心事了吗？”我摇头，解释道：“说来你们可能不信，我是长大后的她。”边说边指向小女孩，这倒好，要被人认成疯子了。“哦？有意思！”男人洪亮的声音打断了发呆的我，我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心想：不愧是我天马行空的“爸爸”，这个也敢相信。我抬起头，对“爸爸”竖了个大拇指，说：“老蒋！可以啊！”现实中，自我稍大一点起，一直称呼爸爸为“老蒋”。此话一出，“爸爸”的眼神更加坚定，“老蒋！她叫我老蒋！那她还真的可能是你！”转头看向小女孩，开始从头到尾端详我们俩，“你看，她俩真是有点像！这鼻子，这嘴巴，这眉毛，脸型变了是因为长大了瘦了，就是这眼睛……”“是我的基因发挥作用了！”“妈妈”的话里充满了喜悦，“眼睛大了不少呢！”小女孩听了这话后朝她翻了个白眼，随后狐疑道：“那我问你几个问题：我生日多少号？我最喜欢吃什么？我会什么乐器？”我自是对答如流。这下，所有人都相信了我的身份，我们一起准备回家。一路上我成了对话的中心，每个人都向我提出了疑问，我也一个个做了准确的答疑，这一路走得格外地快。自然，“爸妈”很快接纳了大出他们的女儿十多岁的我。
　　 两个我，一个小时候的我，一个现在的我，不断在互相排斥又彼此融合。
　　 “你们好好聊！”到家后，“妈妈”把零食都摆在了客厅的茶几上，拉着还要问问题、意犹未尽的爸爸进了自己房间。我坐在沙发上，熟练地打开了零食，回头看那个小不点，她正瞪着我：“那是我喜欢的零食！我要吃！你给它放下！”她正要抢我手里的零食，我毫不留情地把她的手打下来，说教道：“干嘛啊？做人要大气一点，懂不懂！再说了，我吃了也等于你吃了不是，咱这才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嘛，好东西都给自己吃！”她挠了挠头，作思考状，良久点了点头，好像也是明白或想通了：“行吧行吧，那你往那边坐点，给我让点位置。”我猛然记起爱坐沙发的“C位”是我从小保持到大的“好习惯”，赶忙给她让出了位置。坐到位置上后，她满意地点点头，好像是认为我这个大人终于懂了一点事，我看了看这个小屁孩儿，心想：别说，姐小时候也怪可爱的。
　　 “长大好玩吗？”身为话痨的她做不到让话落地，问我。“不好玩，一点也不好玩，你这个时候最好了。”我回答。“你骗我的吧，不信。长大多好啊，别的不说，可以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也可以有钱，不像我现在想买辣条都没有钱。”她表示怀疑，也是，小时候的我可是提起长大就两眼发光。
　　 “真的，我骗你干嘛，别的不说，你想想，你现在要担心的是明天吃什么，后天天气不好想穿裙子怎么跟妈妈斗智斗勇，你的世界很小，只有身边的人，但是长大了，要想的事情就很多很多了，压力就很大很大了，”我说着，心里泛起了阵阵酸涩，“现在的我，也就是未来的你，在武汉读大学，就要考虑好多好多的问题。”
　　 “武汉的学校？武汉大学吗？不会吧？你没考起清华？”她找到了整句话的重点，不提名称的学校就不是名牌学校。
　　 想当年，我曾无数次信心满满地对周边人说清北是为我而建的，而现在，清北与双非大学，落差如此之大，我只能放下姿态，有些失落、沮丧但故作镇定地说：“还清华大学？能考上武汉大学都是做梦呢，别想多了，普普通通的双非。”
　　 “不是，就我这水平，清华大学考不上？你跟我解释一下，这几年是不是乱来了。”听到这话，我忍不住轻轻地打了下她的额头，难怪爸爸说我从小嘴多又伶牙俐齿，我马上据理力争：“你以为这么容易啊，自己经历一下就老实了，好的学校都是优中选优的，你在小学成绩很好不代表你在初中就能全校前几，别说高中，更别说高考。”她摸了摸额头，我看她不像是要放弃的样子，也不给她插嘴的机会：“来，我问你，那天表弟发烧，妈妈把他搂在怀里不理你还给他讲故事，你是怎么做的？”她抿了抿唇，一脸你装什么装明知故问的表情：“闹呗，我才是妈妈的女儿，我哭她能不理我？我就是不喜欢妈妈对除我以外的人那么好啊。”
　　 我看着她，羡慕都快溢出眼睛：“巧了，我不喜欢别人总是来我们家跟妈妈发脾气，妈妈说了我一顿，说什么我已经是大人了，要注意说话的方式，要练高情商。你现在是小孩，什么事情有爸爸妈妈在你面前挡着，自然可以随心所欲，现在啊，爸妈让我要会独当一面，做什么事情都要深思熟虑，换你肯定做不到对不对，我也做不到呢。”
　　 她没什么大反应，只是吃着她喜欢的零食：“我还不信了，只要我有本事，要练什么情商？我还就是要试试，不就是长大嘛，谁怕谁。”我听她这话还是想长大，干脆一把打消她的念头：“那你有没有想过，随着时间的流逝，爸爸妈妈会变老，人老身体也会不好，身边的人会慢慢离开你，你会觉得喜欢你的人越来越少。”她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变老？离开？爸爸妈妈变老吗？他们会有白头发？那是什么样？那谁会离开？外公吗？他会离开吗？”她开始思考，却又马上摇了摇头不敢细想，“外公肯定不会的呀，他对我最好了，他人那么好肯定会长命百岁的！”
　　 听到外公，隐隐觉得他已离我们而去，我鼻子一酸，马上仰头看天花板防止眼泪流下来。她看我这样，焦急地问：“什么？你这样是干嘛？怎么哭了？”我刚要开口说话，眼前一黑，再睁眼便是熟悉的房间，一切如常，能证明这场梦存在过的，只有枕头的湿润和脸上的泪痕。
　　 我有点恍惚，或者说是不想从那场梦境中走出来，如果把离开的人一个个告诉那个小不点，另一个时空的他们现在会不会依然存在，把我捧在手心？一刹那，仿佛有只无形的手穿过了我的身体，抓住了我的心脏，捏得我生疼，还喘不过气。我走到窗前，将窗帘拉开一小部分，刚好够我站着，太阳还没有出来，天只是蒙蒙亮，像是被什么笼罩着。我回想着那个梦，曾经的父母和自己的模样依旧历历在目，却怎么也回不去。是啊，在时间面前，一辈子也只是某个不值一提的瞬间罢了。忽然间，我仿佛穿越了千年，置身于苏子游赤壁的舟上，与他吟诵着那句“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不过我并没有学到苏子的超然物外，只是体会到了深深的无力感，与他对饮同斟的酒，在我嘴里也如啮檗吞针。
　　 如今虽已成年，但我不像陶渊明那样豁达，知晓“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相反，我好像习惯了划地为牢，有时不会想着怎么改变将来，只是想回到过去，对于考大学、时光流转，父母变老，外公等亲人的离去……想改变，却又不能改变。
　　 小时候的自己就像是一块棱角分明的石头，如今的我已经被磨去了些许棱角，却也做不到圆滑，失去的不仅是那些不能带到社会上的坏习惯，还有小时候“清华北大为我而建”的自信，没有“我不相信，就是要试一试”的勇气，只是偏安一隅，守住我仅存的偏执，妄想回溯曾经的美好，没有主动改变，没有抵抗外力的勇气，固执又无力。小时候的那个我可能也会觉得现在的自己很丢脸吧。
　　 “我应该怎么办？”我往外看，像是盯着在梦里走过的那段路，嘴里说着，好似在问天，也是在问自己。半晌过后，脑海中没有声音响起，我无法给自己一个回答，当局者迷也莫过于此，那谁能告诉我？我无助地看着天，幻想着面前突然间有一个神仙出现，给予我点拨，显然，这是不可能的。天也不说话，我摇了摇头，自嘲一笑，笑自己又胡思乱想。是啊，众生皆苦，我凭什么期望神仙来渡我？我于是要拉下窗帘，像个蜗牛一样，重新钻进自己的壳。这时，一缕亮光洒向了我，我愣了愣，是神仙吗？是上天吗？不，我更愿意相信是曾经的那个小女孩，那个小时候的我，那缕光照进了我心里，跟我看到她朝我笑的时候心上泛起的暖一样。
　　 我转身，房间里还挂着她的照片。照片上，她笑得灿烂，眸中有光，我的嘴角也不禁跟着上扬，我随即把窗帘彻底拉开，让阳光照满我的房间。我坐到书桌前，随手翻开抄本的一页，上面写着——
　　 “请你务必一而再，再而三，三而不竭，千次万次，毫不犹豫救自己于这世间水火。”
　　 我恍然大悟，曾经的自己或许也觉得我不应该像现在这样，所以才努力带着过去进入了我的梦境，提醒我能改变现状的只有我自己，我了然，心想：好，那就自渡。
　　 再次看向窗外，天光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