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星月】她们的远方没有诗(散文)
此刻,家门口的绿地上,师傅正修剪着草坪。我提着行李经过,一股浓浓的草香漫过来,我真想躺下去打几个滚,让这草香浸满全身,带着一身清芬回家。可我已经没力气躺下再站起了,能平安到家,已是奇迹。
这奇迹,是二十天前降临时的。
“招收去甘肃酒泉采摘枸杞的农民工,免住宿费,免车费。”朋友圈里跳出这样一条消息。
“甘肃,酒泉,大西北,红宝石似的枸杞,伸过去的手都该是甜的吧,还免车费。”光想想都觉得浪漫。
“那是挣的卖命钱。”丈夫没等我汇报完毕,兜头泼来一盆冷水。
“妈,您是拿粉笔头的,教书育人是本分,面朝黄土背朝天没那么浪漫。”儿子也说。
“我带的班级七八十个学生,三成家长都在外地打工。外头要是不挣钱、不美好,他们何苦丢下孩子?世界那么大,我也想去看看。”琢磨了几天,我还是拨通了那个招工的电话。
“我没干过体力活,能胜任摘枸杞不?”我带着对自己的不信任问。
“摘枸杞再简单不过,下至五岁小孩,上至八十老人都能干!”对方回答。“不过,你最好找个做伴的。”她又说。
“就我的伴多。”我心想,门口的妇女多着呢。
“嫂子,去摘枸杞不去?”
“妹妹,去摘枸杞不去?”几个电话一打,一个摘枸杞群成立了。在一个晴朗的傍晚,我们妯娌八人挤上了去甘肃酒泉瓜州县摘枸杞的专线大巴车。
那晚月亮真好,我们舍不得拉上窗帘,想让月光在车厢里支起无数“小蜡烛”。对着那些忽明忽暗的光,我们各自默默许下心愿。妯娌们平日在家,有的帮儿女带娃,有的在邻村打零工,有的伺候公婆,年轻时的梦早被日子磨平了棱角。“女子能顶半边天”“谁说女子不如男”“有手就不能吃闲饭”。大巴车驮着我们的志气和念想,在颠簸里晃晃悠悠。
“下车!”司机吆喝着,两晚一天后,车停了。
“不是还没到地方吗?”我们议论着。司机还是把所有人都撵下车来,在前不挨村,后不着店的旷野里,我们三五成群的散开。此刻,月亮看着我们,都羞涩地藏到了云后。
“什么时候到目的地?已经十点了!”不知谁问一声,没人回应。大概停了两个小时,有的姐妹已躺地上睡着了,听到司机喊“起来起来!出发!”于是我们又坐上了大巴,东摇西晃地在旷野里穿行,恍惚间车又停了,目的地到了。路边蹲着条无精打采的狗,瘦得皮包骨头,像条流浪狗。我唤了声“狗狗”,它眼皮都没抬。
第二天醒来,没有出工,我决定先到处转转看看“新家”。
不远处,有一花塑料布围的露天围挡,歪歪扭扭的墨汁写着“女”,想必是厕所吧。院里没花没树,飘着说不出的奶腥味。一条灰黑石子路,通向不远处三十多米长的彩钢瓦大棚,大棚门敞着,里面靠墙有两排通铺并排铺开,上面凌乱地铺着各色的褥子,中间堆放着塑料盆、拖鞋及乱糟糟的女人用品,没有桌凳柜子,除了灰墙再无装饰。一打听才知道是另一务工人员的住处,她们说像这样的住处有好几处呢。
我的心往下沉:这哪里是家?
中午,带班的过来说:“咱跟农户分开住,雇主在前面新农村。”她特意加重语气,“这里水最金贵,不能洗澡,顶多擦擦身子;厕所是公用的。”
我们问有没有超市,她不耐烦了:“又不是来旅游的,迁就着吧。”后来才懂,这“迁就着吧”藏着多少分量。
又一天早上五点,叮叮咣咣的洗刷声把我们闹醒。
“今天摘头茬枸杞,你们都是新手,先跟着看看别人怎么摘的,自己熟悉着摘点。还有,大家是来干活的,不是来旅游的,凡是今后无故旷工就没饭吃。”带班的铿锵有声。
早饭后我们跟着采摘大军下地,务工的队伍真浩大!不大的村子里,四面八方的人潮都提着桶、背着袋,一群群朝地块走,小群五六十人,大群一二百,全是女人。
“姐妹们,这向日葵多好看,合个影吧!”我指着路边花海喊。
“录个视频,让家里人看看咱多自在。”我笑着提议。
“快来给我拍一张!你看这枸杞,像红玛瑙!”我托起一枝摆姿势,那会儿真觉得扎进了富贵窝。
带班的在旁边“咳咳”两声,眼神像根细针。
“手跟脚似的!你这么一个一个摘,枸杞不全得烂地里!”
“一斤一块一,你一天摘二十斤,够不够吃住?包吃包住的钱从哪来?”带班的恨铁不成钢,早上的温柔全没了,全忘了我们是新来的。
太阳收回余晖时,收工已近晚上九点。姐妹们提着桶过磅,三十斤,四十斤,五十斤……捏着记账单,说不清是喜是愁。从早五点到晚九点,除了中午十几分钟吃饭,平均才挣七十块。
“出门哪有顺顺当当的?坚持住。”我劝自己,也劝她们。
晚上的饭,馒头管饱,人造肉凉拌,米汤淡得像清水。没水洗澡,简单擦擦就睡了。
“赶紧上工去,别忘了咱是来干啥的。”天不亮,妯娌们一手拿馍一手提桶,慌忙跟在队伍后。
地里也很快热闹起来。阳光爬满田地时,没人挪到树荫下,嘴上说累,手却不停。
“你摘的带叶子、绿蒂,不干净!”
“你摘得好,就是太慢!人家都站着,你老坐着能快?”带班的又念叨。
“我刚来的时候也不熟,你看我这手和胳膊,被枸杞刺扎得坑坑洼洼,哪像女人的手,可没办法,为了生活。”女人边说边叹息。
“中午别总是白水面条,给点咸菜也行啊。”有人突然提议。
“那不是有洋葱吗?洋葱不算菜?”你一言我一语,活却没停,谁都怕被说“懒娘们”。太阳裹在灰蒙蒙的云里,像剥好的橘子掉在灰堆,空气里飘着沙粒。
“明个在家包饺子,省得有人再提意见。”带班的说。
“包饺子可是稀罕物,来了这些天头回见。”安徽籍的七十八岁大姐说。
“您这么大岁数还出来,不怕累着?”我好奇。
“不怕。人早晚有那么一天,与其在家等死,不如干活累死。”这话像石头砸在我心上,我偷偷抹了把泪。
“我儿子不孝顺,儿媳天天跟我吵。”
“我是二婚,婆家都看不起我。”
“我家那口子没手艺还懒,我们没养老金,在家跟着他才是受罪。”
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幸福的家都一样,不幸的家各有各的难。”
瓜州县有不少景点,历史遗迹、现代景观、自然风光,我多想去看看。可每到夜里,这渴望就被劳累压得喘不过气。
“一天挣七十多块,还不够路费呢。”嫂子们叹气。
“刚来的时候看枸杞像红玛瑙,现在咋看咋像羊粪蛋,它不臭,可恶心。”
我懂了,高强度的体力活加寡淡的饭,大家的身体和精神都到了极限。
“要不我们回家吧?姐妹的身子骨最要紧。”我先开了口。
“不行,还没挣够回去的640元车费,咋跟家人交代?”
“我也不回,孙子的学费还没着落,得努力挣钱让他好好上学。”
“妇女能顶半边天”“妇女能顶半边天”她们哪知道,这半边天后面是要有一堵厚实的墙做后盾的啊!
“我回家,我撑不住了,一天拉好几次稀便,快虚脱了。”
“我也回,腿肿得像棒槌,走不成路了。”最后,我和六十多岁的大姐决定返程。
临行前,我望望“新家”,前村街道宽敞,高楼林立,是雇主家的;后村一排排简易房,又差又乱,是我们外来务工人员的“家”。第一次,我在异乡街头哭了。我想起班里几十个留守儿童的父母,想起村里在常年在外打工的姐妹,想起老家父母的盼头,想起红得刺眼的劳务输出“好”条件,想起一滴一滴砸在地上的汗珠……眼泪止不住地流。
有人看见我满脸泪,问是不是家里出事了,我答不出,只有泪水绵绵不绝。回到房间,看见儿子微信上留言:“妈,我转给你700块,你不是心疼640元的来回路费,不敢回家吗。”厨师的丈夫打来电话:“老婆,红烧肉做好了,就等你呢。”
我突然明白。家,才是我们女人的月光宝盒。
“火车站在哪?”我问旁人。
“坐火车得先花70块到火车站,坐大巴有小车免费接。”犹豫半天,还是没逃过那个“免费”。
又是一个傍晚,我上了返程的大巴。把头深深埋在座椅里,没人看见我的哀伤,只有虚弱的身体和回家的信念,在车轮声里读着“远方”。
远方没有诗,只有一群女人在黄土里刨生活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