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云水】白塔河畔(小说)
一
我和女友专程来到新农村建设示范村生人发杨家,准备录制一段视频在抖音上发布,与网友一起分享美丽乡村的建设成果。
生人发是个白塔河旁边的偏僻小山村,三面环山,南面地势低洼,一道踩踏了千百年、凹凸不平的红石岭斜坡一直延伸至白塔河。出入村庄的人们,大都从这条路经过,然后在河边坐渡船走向外面的世界。如今,这条路变成了宽敞的水泥路。渡船早已不见踪影,一条高速公路大桥横跨河面,在桥的一旁修了一条可以通过车辆行人的单行道。
据老辈人说,生人发解放前叫“死人窝”。清朝末年,村里突发麻风病,此后患病者逐年增加,有不少村民在病痛的折磨中死去。十里八乡的人们谈“麻”色变,自觉和生人发杨家断绝一切来往,使原本偏僻的山村更加没有生气。一个阴霾笼罩的日子,乡公所来了人,在村头的大樟树上挂了一个木牌,上面赫然写着几个黑色的大字:“此处死人窝,行人请止步”——“死人窝”的称号由此而来。
到上世纪七十年代,在政府派来专业医务人员,采用隔离防护和治疗等手段,使村子里的麻风病得到有效的控制。村里人敲锣打鼓,在村口竖起一块大岩石,上面端端正正雕刻着“生人发杨家”,堂堂正正告示天下人,杨家村从此摆脱病魔的纠缠,人丁兴旺,事业发达。前不久,在那块历经风雨依然昂首挺立的岩石旁,建造了一座颇为壮观的村牌门楼。
好奇心驱使我们,走进雕刻漂亮花纹的花冈岩村牌门楼。笔直、平坦的柏油马路两旁,清新、亮丽的花草在春风中摇曳,浓郁的花香一个劲钻进鼻孔,薰得人微微有些醉意;不远处刚落成的村民俱乐部楼房,落落大方地敞开大门,里面摆放着不少娱乐用品;旁边的草地上,各种健身器材光彩夺目。
我们为眼前的景象感慨不已的时候,一个中年男人推着一辆电动轮椅缓缓向我们走来,坐在上面的是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我们微笑着和他们打了个招呼,男人礼貌性地点头示意,随即停下脚步。他看上去喜欢和人打交道,未曾开口,嘴角向面部伸展开丝丝笑意。
据他自我介绍,我们得知他叫杨永康,是个小学老师;坐在轮椅上出来兜风的是他的老丈母娘刘桂香,前段时间做完手术出院,被他们夫妻接过来料理。老妇人脸上溢满了幸福的笑容,一个劲向我们夸奖女婿如何如何孝顺。
“妈,现在不后悔让我做了您的女婿吧?记得当初去夏家求婚的时候,一双腿差点被你们打断了呢。”杨永康抿嘴微笑。
老妇人嗔怪道:“看你一个大男人,心比针眼还小,都是老掉牙的事情了,还念念不忘呢。”
我们知道其中肯定有许多故事,忙不迭催促道:“叔,快说说看。”
“就怕老妈她……”杨永康故意拖长声音说。
老妇人哈哈大笑,接住话茬:“说就说呗,扭扭捏捏做哈哩(什么)?我这个黄土埋了半截的人了,还有哈哩计较的呢?”
大家不约而同笑起来,在欢快的气氛中,杨永康清了清嗓子说:“上个世纪80年代末,我20岁出头……”
二
梅雨季节刚过,蜿蜒流淌的白塔河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犹如温柔的玉女,水气氤氲在河面,给白塔河缠上了缕缕轻纱。
夏小雪提着篮子,哼着《军港之夜》歌曲,沿着河堤向前走。自从初中毕业离校务农,给家里打猪草是她每天必做的功课。为了寻找更加丰美的水草,她今天特意步行两里 多路程,来到生人发附近的白塔河。
正当走下河堤,挽起裤脚、袖口准备下水捞水草的时候,一阵有节奏的哨子声吸引了她的视线。一群小学生排着队,在一个年轻小伙子的带领下,迈着整齐的步伐由远及而近跑过来。那小伙子肯定是是生人发村小老师吧,看上去还不到二十岁呢!夏小雪想着,偷偷从头到脚将他扫了一遍。他皮肤白皙赛过女孩,穿着合身的天蓝色运动套装,显得格外精神,浓密的头发随着他的脚步在额头上忽左忽右甩动着,更添几分帅气。
小雪一时间不知道身在何处,更要命的是,那小伙跑到近前时,竟然微笑地朝堤下一瞥,两人的目光在电光石火间碰撞,似有一股电流瞬间传遍她的全身,让她耳热心跳,呼吸困难。乡村女孩的羞涩促使她转过头去,慌乱地弯下腰去捞水草。奇怪的是,她总感觉身后有一张看不见的网,不依不饶地纠缠着她的心脏;更恼人的是,她的手脚不听使唤,拔起来的水草也像泥鳅般从指缝中溜走。小雪呀,你今天怎么啦?魂儿丢进白塔河了吗?她叹了口气,捋了捋湿漉漉的刘海,再次低下头时,看到水面上轻轻晃动的、羞红了脸的倩影。当她缓过神来,好不容易从水里捞出一大把水草,准备放到旁边的篮子里时,才发现篮子已经飘移到二十几米之外的深水区。
“啊!我的妈呀,这可咋办?”小雪大声惊呼,额头涌出的汗水瞬间打湿了她的头发。她不敢游到深水区去捞竹篮,眼睁睁地看着它逍遥自在地飘远。唉!刚买的新篮子眼看没了,水草也捞不成,只有等着回家挨爹娘好一阵斥骂。就在她垂头丧气,望着水面发呆的时候,一个矫健的身影突然从天而降,飘然来到河边,他正是那个年轻的老师!只见他二话不说,脱掉外套,露出健美的肌肤,然后纵身跳进河水里,像波浪中遨游的鱼一样迅速游向竹篮,不到一分钟就把竹篮打捞上岸。小雪站在原地不动,满脑子都是他刚才精彩的表演,竟忘记了向小伙子道谢。等小伙子穿好衣服,上了堤岸,带领学生准备返回学堂时,她终于鼓起勇气,大声喊:“喂,等一等,打听一下,你叫什么名字?”
小伙子先是一愣,挠了挠头,露出浅浅的笑容,他本打算说“这点小事,不值得留名吧”,可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老老实实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永远健康,我们可以做个朋友吗?”小雪话一出口,姣美的脸蛋上立刻升起了红霞,为了掩饰自己的冒失,连忙用手去遮掩。
“这个……”小伙子没有反应过来,语塞了。
“嗬——嗬——老师有了女朋友喽……”几个年龄大些的男生做着鬼脸,怪笑着起哄起来。
小伙子瞪了他们一眼,大声呵斥:“你们几个调皮鬼,要把心思用在学习上!都别闹了!”然后清了清嗓子喊,“向后——转!齐步——跑!”
吆喝完毕,学生们乖乖地听从口令,迈开了脚步。临别时,小伙子微笑着向她挥了挥手。
小雪杵在原地,一直目送晨跑的队伍消失在生人发附近的树林子里。
三
从此以后,为了能够见到蔡永康,有机会搭上几句话,小雪几乎每天早晨都会按时来这里捞水草、拾螺蛳河蚌,差点没让这一带水域的水草、螺蛳、蚌绝种。
在端午节龙舟会的那天,永康送给小雪一个镶着蝴蝶结的、时尚漂亮的发卡;到了七夕,小雪送给永康亲手精心制作的、绣着鸳鸯的鞋垫。
作为夏家村的村花,又有哪个小伙子不想摘回家去呢?
这天,小雪正蹲在村口池塘边的麻石上,一边哼着《甜蜜蜜》的歌曲一边洗衣服,天上忽然飘起了小雨。为了把手上剩下的一两件衣服洗干净,她没有回家避雨,加快速度继续清洗。忽然,头顶上撑起了一把雨伞。她好奇地转身细看,眉头立马纠结起来。打伞的人是村主任的儿子,比小雪大三岁,人称大头,长得横大直不长,脑袋瓜子比五升斗还大一圈。小雪看到大头一副笑成弥勒佛的样子,眉头一皱,没有吱声。心想,你这大头鬼是个贱骨头,反正本姑娘又没让你来献殷勤,你给我打伞也好,我好把衣服洗完。
大头看到小雪没有拒绝,顿时来了精神,嘿嘿笑着,一只肥厚的手掌轻抚小雪的秀发,同时不停地深呼吸,好一副陶醉的样儿。
小雪停下手里的活,呼地站起来,顺手将大头往旁边一推,大声责斥道:“你如果手作痒,就放到墙上去磨!”
大头身体失去平衡,像一堵墙一样跌进水里。
全身湿淋淋的大头站在水中央,没有一丝生气,继续嘻皮笑脸道:“呵呵,‘打是亲,骂是爱’,我巴不得你过来打我呢。”
“神经病!”小雪瞪了他一眼,把装衣服的脸盆端起来,转身就走。
大头依旧不依不饶,冲着小雪的背影说:“小雪,嫁给我吧。我不让你做任何事情,只管生养小孩。等会儿我就托人去说媒,只要你答应,啥条件都满足你……”
小雪脸胀得通红,忍不住回头说:“你个大头鬼,脸皮有八尺厚!做梦去吧!”
四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村子里的媒婆麻婶,摇着一把蒲扇,乐呵呵地踏进小雪家门。小雪知道来意,饭还没吃饱,撂下碗筷往外走,被刘桂香挡在门口,
“妈,出去玩会儿不行吗?”小雪伸手去推开娘。
“今天不行!没看到麻婶来了哇?”刘桂香抓住门框,脚似生了根。
小雪撅着嘴,无奈地坐回饭桌边,一双大眼睛斜睨着麻婶。
麻婶一点也不在乎,嘴巴一咧,笑纹早爬满了她的脸:“这妮仂(多指未婚女性)长得像电影明星,不找个好主家就太可惜了。”
刘桂香端来一碗白糖水,并特意多加了一勺白糖。麻婶也不客气,端起碗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然后用袖口抹了下嘴巴,瞅着小雪,畅开大嗓门说:“妮仂,村主任的崽咋样?你也晓得,他在乡农机站工作,我最近听说,他马上就要当站长,将来肯定要吃国家粮呢……”
“他就是当省长,管我屁事!”小雪毫不客气地打断她的话。
“妮仂,都是一个村庄的人,大家都知根知底,他们父子俩都拿固定工资,大头的娘佬又开养鸡场,在村庄上是数一数二的好主家,你要是嫁过去,真正是不得了的享福,天天吃香的喝辣的,一双手也省得拈四两。再说,树大好歇凉,你娘才生下你一个 (刘桂香生下小雪后患严重的妇科病,不能再生育),嫁本村的伢仂 以后对你爹娘也好有个照应。养崽养女为个啥?不就是图有个好晚景……”麻婶的舌头下装了弹簧,噼哩啪啦根本停不下来。
小雪也不插话,干脆用手捂起了耳朵,以巧嘴闻名十里八乡的麻婶,本以为手到擒来,不料遇到一个硬茬。唉!看来这次谢媒礼要泡汤了。她叹了口气,飞快地摇着蒲扇,向刘桂香投去求援的目光。
“婶子,这事不能急,过些日子再回你的话吧。”刘桂香把麻婶送出大门,转身把门掩上,然后沉着脸对女儿说,“我早听人家说了,你正在和生人发杨家那个当老师的伢仂(多指未婚男性)杨永康谈恋爱,今天看到你对媒人的态度,我才真正相信。”
“妈,这有啥好奇怪的?我找一个自己喜欢的人过一辈子你还不乐意?”小雪伸出双臂,缠在母亲的肩上,笑嘻嘻地说。
刘桂香甩掉女儿的拥抱,愠色道:“难道你不晓得他家有太麻风的风习(传统)?你嫁给那个伢仂,搞不好沾上太麻风,然后又把这种病传染给我们家?”
小雪嘴一撅,瞪了母亲一眼:“你这是啥话?那生人发解放前流行的太麻风,早就被政府控制住了,近十年来没有一人再发这病。”
“哼!二尖(傻)妮仂,这种病哪有那么容易绝种断根?你自个去打听清楚,生人发到现在为止,有没有和外村人通婚?”刘桂香用手指戳着女儿的脑门子大声嚷。
“不用打听,我早就晓得。这个规矩让我来破吧!”小雪摸了摸被戳痛了的脑门,眼角闪着泪光。
“小雪呀小雪,你了解杨永康的大爷爷杨大旺是怎么死的吗?你也别嘴犟,听我慢慢讲吧……”
五
杨大旺15岁开始学徒,木匠手艺呱呱叫,十里八乡的人们,大到建房修屋,小到桌椅板凳,都会请他去完成。二十刚出头就娶了个秀气老婆吴牡丹。就在日子过得风生水起的时候,该死的麻风病突然找上门来,虽然花了不少钱去请郎中,吃了不少偏方依旧无济于事,病情逐年加重,从一个人见人爱的美男子,变成了头上没一根毛发,眼窝凹陷,一阵风能吹散架的骷髅。大旺染上麻疯病以后,没有走出杨家村半步,也没人找他做木匠活儿。
1947年初夏,天气闷热,烦人的知了仿佛一个劲在树上喊“救命救命”。
大旺躺在柴房里的旧竹床上,上半身斜靠着墙,费力地喘着粗气。妻子端来一碗焖烂的红豆煮稀饭,舀了一勺,在嘴边吹了吹,准备喂到他的嘴里。他头微微一偏,同时伸手推向装稀饭的碗,只听咣当一声脆响,瓷碗与牡丹的心一道,立刻碎成数片。
“不吃你这邋遢东西!家里都揭不开锅了,哪来的米?哦,我明白了,肯定是你这个“扫把星”在外面找了野男人。滚!马上给我滚!滚得越远越好!”大旺喘着粗气,断断续续骂道。
结婚十年了,牡丹从来看到他发这么大的火,更别说听到从他嘴里喷出这么难听的话,一时间愣住了,泪水在眼圈里打转。她默默地把地面收拾干净,准备离开时又转过身问:“大旺,阿叔小旺在锦江镇烧酒作坊打了半个月的短工,赚了一斗多米。你这样说话,是逼着我离开杨家吗?”
“晓得了为啥还不赶紧打包袱滚蛋?”
“我晓得你是为我好,怕是染上麻风病,不愿意我在杨家受苦受难。我要是走了,你咋办?来福谁抚养长大?”她啜泣道。
“你啥也别管,一切我都会安排好。你走了我的心才会安定,病才会好起来。”大旺缓和了口气,喃喃说,“你要是不走,我走!”
牡丹知道他说的走就是永远离开这个世界,顿时失声痛哭。
“傻女人,别哭了,老天爷有眼,它惩罚的是我一个人,咱家一定会好起来的。”大旺安慰着她,自己的眼眶也湿润了,停了一会继续说,“你把小旺叫来,我有话跟他说。”
牡丹出去后不久,大旺的弟弟小旺默默来到竹床边。

